鲁村人都知道,村头的李老头是个很恋旧的人,他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都直接叫他“恋旧老爹”;这个名号渐渐就在村里传开了。
老爹姓李,据说本不是村里人,文革的时候被批斗的厉害,不知听谁的鲁村不搞批斗,就自个儿跑到这儿来了。的确,那时候这个小山村几乎与世隔绝,外头批斗的热火朝天,村里还仍旧和以前那样平静。老爹来到鲁村,一住就是半个世纪。后来,他找了个村里的姑娘,生了个儿子,随妈姓,叫张凯。娃儿学习很刻苦,考中了省里最好的大学,那天,老爹的嘴咧的很大,笑的很灿烂。
老爹喜欢每天在鲁村发村口转一圈,望一望,站累了就在村口老槐下坐上一坐,乘个凉。不知是不是老爹跟槐树相处的时间久了,恋旧情节延伸到了槐树上,他老是说这老槐像他,哪哪都像。
现以是年底,老爹儿子说是要从城里回来过年,老爹便每天一大早站在村口望,手里还拿着个小玩意儿。那是个木质的小小的鲁班锁,上面有着一些印上去的淡淡的花纹,在岁月的冲刷下已经泛黄,掉色;边上几块,还有几道不深不浅的裂痕在原有的纹理上生长。
那是很早一年三十,老爹去隔壁镇子上的集市上买的。那天,凯儿跟着老爹走了一上午的山路,还差点把脚崴了;他跟着老爹在集市上买了二斤猪肉——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肉,也没见过老爹笑得如此开心。回家的路上,凯儿就那着个鲁班锁,蹦着跳着笑着……
这时 有人从村口走过,叹息着跟老爹说:“别等了,凯儿回不来的。”
老爹也不恼,摆弄着鲁班锁,笑道:“这就快来了,快了。”待人一走,老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回屋,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
老爹回了家,家里接着就传来一声短促且刺耳的尖叫“老爹——老爹——”,是老爹养的鹦鹉。那鹦鹉老爹养了三年了,三年前张凯回家,怕老爹在家闲得无聊,就在城里买了只鹦鹉带回来,陪老爹解解闷。鹦鹉学的声音很像他儿子,这三年里,老爹就在那个堆满杂物的家里跟那只鹦鹉度过一天又一天。
一晃儿终于到了年三十,老爹今天很忙,早上赶集去买鱼卖肉,从下午开始就忙着做晚饭。冬日里大大的太阳暖暖的,阳光洒在猪肉厚厚的脂肪层上,让本来就诱人的肉泛起一层奇特的光泽。老爹的一颗汗水落到猪皮上,砸出微微一道涟漪。
下午五点,老爹的年夜饭基本上完工了,他拍拍袖口的面,把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摆到两个盘子里,背着手走到村口,便痴痴地看着前头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
15点,16点,17点,18点……
老爹等到天黑,也没见着儿子的影儿。他一晃一晃地走到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抚摸起来。老槐是现在村口仅剩的一棵树,前些年修路,施工队二话没说就把这一片土地上的树都刨了,是老爹以死相逼才留下了这棵老槐以及旁边的一棵小槐树。可没过多久,在一次暴雨中小槐树就被一道闪电给劈死了,从那时起,老爹更觉得老槐是孤独的了。他那双粗糙的手掌抚过老槐粗糙的树皮,颇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
村里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两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点着鞭炮,一缕缕白烟伴着老爹家里的灯也亮着,并且还有一个破破的“小猪”灯笼挂在门口,发出暗淡的红光。灯笼用薄薄一层油纸包着,上面有些掉色的图样是老爹亲自用蜡笔话上去的,不甚好看却也颇有几分喜庆。
老爹坐到树下,看着这个村子里的家家户户,细细回忆起他这一辈子。
老爹来到鲁村以后,便在村口一间房子里教书。本来村里就没几个孩子读书,加之文革的缘故,老爹的学生就像人参果一样珍贵,老爹日日夜夜地盼高考恢复,盼他的学生们能有一个去城里念大学。可后来,随着“学校”里的最后一个学生辍学离开,老爹的梦算是碎了。而村口那件作学校的房子,也就成了他的家。
后来,他也有了个儿子,生的白白净净,甚是标致,老爹整日看着他,心里乐得不得了。春里耕作忙,秋日丰收喜,老爹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日子过得很快,很安逸,知道那年年三十。
那年冬天很冷,山里的雪还没来得及化,新的一层就又盖上了。山沟里很多坑洞,雪一盖,就算是村里天天上山的老人也得分外小心。但就是这么一个时候,老爹依然坚持带凯儿去赶集买猪肉。
那条回来的时候,凯儿很高兴,一路上蹦蹦跳跳,手里还拿着个小鲁班锁——那是老爹在集上上给他买的。突然间,凯儿不知怎的绊了一下,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正好才在了一块薄冰上,脚下一滑,侧身摔在了路边,整个人就沿着山坡往下滚。老爹听着凯儿的惨叫声,心里就凉了半截,身子拖着腿往山里跑。整整一天,老爹都在山里搜寻凯儿的身影,可徒劳无功,最后,他在一摊枯草中看到了一个小鲁班锁。
后来 听说老爹病了一场;再后来,老爹变得很恋旧;又后来,听说老爹认了个干儿子,也叫张凯。
…………
“轰”的一声惊雷划过天际,似天上的龙,又似捉人的鬼;雷声压过鞭炮声后,一场大雨下了起来。
雷雨之中,一道闪电劈中了村头的老树。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在树下发现了长眠的恋旧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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