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传

作者: 离离风翼 | 来源:发表于2023-04-06 07:36 被阅读0次

    母亲还是去了,与父亲一起,在这片幽静的林间永远彼此相伴了。只留下我,在这个世界上孤独的活着。

    叔叔侧过身,疼惜地看着我:

    “以后就在我家住吧,叔叔婶婶养你。”

    我慢慢地摇摇头,看向地面,满眼都是初生的嫩绿饱满的青草。

    叔叔家六个孩子,弟弟妹妹尚且吃不饱饭,我怎么能再去抢他们的吃食呢。

    “我想出去闯闯。”这是母亲病危时就已经想好了的,世界如此广阔,还找不到生存之处吗?

    “那你的学业就得放弃了。”叔叔叹息一声。

    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一定要让我读书写字。

    这些年,我先后在张旭、贺知章两位恩师门下,学习书法。

    看到我呈上的字帖,他们都称赞我天赋极高,愿意收我为徒。

    听说我的家境贫寒,他们甚至没有收我的学费。

    闲余时间,老师们也教我学习四书五经。

    他们与别人谈论道教和佛教时,我也在旁边默默听着。原来,在生活的日常之外,还有更大的天空和宇宙。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这些,会影响我的一生。

    今天就要告别这一切了,母亲,我没能如您所愿好好读书,将来出仕为官。

    让您失望了。但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大的天地能够尽情驰骋。

    我不知道去哪。听说京都长安繁华似锦,神都洛阳也百业兴盛。那就往北面走吧,也许能找到我的容身之处。

    那一年,我13岁,离开了家乡阳翟,带着混沌模糊的希望。

    一路走来,云雾缭绕的高山,辗转跳跃的溪水,姿态各异的树木花草,奔跑觅食的动物。原来自然如此之美。

    微风吹过,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不知不觉的,秋天到了。

    路边,有稀稀落落的农舍,我停下来想讨点水喝。

    年迈的妇人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屋内,随即便端着碗出来。碗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菜,但热气腾腾真是诱人。

    我三口两口就把菜粥倒进了肚子,实在太好吃了。

    “请问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定州,再往前走一段就进城了。”原来已经到了河北了。

    我谢过老婆婆,沿着她指的方向继续前行,争取能在天黑前进城,再找个地方睡一觉。

    可我还是低估了这段距离,或许是自己走偏了路。天渐渐黑了,仍然看不到一丝丝城门的影子。

    远远的,一点光亮闪烁着,微弱又温暖。我攒足力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向那里走去。

    走近了,原来是一座寺庙,也许他们会好心收留我一个晚上吧,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很容易被野兽吃掉。

    我扣响了庙门,还好,有人开门,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了看我,一身褴褛的模样让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即又变得平静。

    “这得由师傅决定。”他带着我,走到一间禅房前,里面烛光闪烁。

    这个场景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忆清晰。就是这个烛光,让我在黑暗的世界看到了希望,从此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

    老和尚正手持毛笔,在一张纸描描画画,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了笔,才抬起头看着我。

    我走上前:“师父画的水浩浩荡荡,奔腾而去,看样子正是江水涨潮之时啊!”

    老和尚露出惊喜之色:“还是读过书的孩子呢,会画画吗?”

    我笑了笑,看着画笔,没有回答。其实从小我就爱画画,见什么画什么。可母亲坚持读书为上,我怎能违背呢?

    老和尚见我没有回答,直接拿起画笔递给了我。

    看着眼前的白纸,这一路上的山水花木仿佛就在眼前,每一朵浪花,每一片叶子都清晰可见。

    我没有犹豫,三下两下就将它们的样子描画了出来。

    老和尚拿着我的画,反反复复地看,一脸的惊讶之色。

    许久,他忽然哈哈大笑:“愿意跟我学画吗?”

    当然!我这样一个流浪的人,师父不仅给我饭吃,还教我一直喜欢的绘画,求之不得呢。

    于是,我在柏林寺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和大家念经诵佛,庭院打扫,其余时间就跟着师父学画。

    师父应该是很喜欢水,每天教我如何画水。

    日复一日,在不断地画水中,我渐渐体悟,原来水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迟缓,有激昂,有低沉,有愤怒咆哮。

    水中,也有人生百味,宇宙变幻之理。

    孔子说:“仁者乐山,知者乐水。”

    这变幻不居的水中,除了儒家的智慧,也有佛教的内涵。

    很快,秋天流走了,冬天也在慢慢过去。在师父的指导之下,我的画技突飞猛进。

    春风不知不觉地,吹绿了枝丫,吹皱了河水。

    就在那个初春的早上,太阳还没有露头,我便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纸笔和一些食物,跟着师父走出了寺庙。

    师父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在这寺庙的墙壁上画一幅《江海奔腾图》。

    这次,他要遍访各地的江河湖海,体会其中的神韵,并把它们一一绘制下来。

    真高兴师父能带着我。

    一路之上,我们边走边画,师父给我讲绘画,也给我讲佛经。

    山水的华美,佛学的精妙,就这样种进了心里,再流淌出来,画在了纸上。

    有时为了节省纸张,我就在随处找到的巨石上,用笔蘸着水临摹绘画。

    我不知道的是,这种方式增强了我的记忆力,而且,这也许就是我绘制壁画的开始。

    很多看似无关的努力,终究在思维的网上增加了分量。有一天,它们都将成为厚积薄发的能量。

    只是,那时我还完全不懂得这些,我只是努力的记住,努力的画出来。

    风轻轻一吹,我的画就没有了。但是,我心里的画一直都在,从来没被吹散过。

    一转眼,跟着师父游历三年了。我渐渐地长高了,比师父都高了。

    师父却似乎一天比一天变矮,腰明显地佝偻了。

    那年冬天在江边写生时,师父受了寒开始咳嗽,几个月了,始终没见好转。

    我和师父商量着,是否需要回去了。

    师父张开嘴想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只能给他不停地敲着背,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气息平顺了一些,轻轻点了点头。

    三个多月以后,我们终于回到了柏林寺。

    一进寺庙师父就彻底倒下了,一度还发起了高烧。

    我每天给他熬药,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比以前更加细心。

    三年多的朝夕相伴,我们的情感早已十分深厚。他既是我的恩师,又是我的父亲。

    师父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心里却总惦记着那幅《江海奔腾图》的壁画,那是他毕生的心愿,他担心不能完成了。

    可师父已经卧床不起,怎么还能干得了画壁画这样繁重的工作呢?

    “不然,”我想了两个晚上,终于对师父说了,“不然,我替您画这幅画行吗?”

    师父暗淡的眼神突然有了光彩,转头看向我,目光中有嘱托,有期待。

    在那一刻,我忽然充满了信心,无数的江水奔腾而过,它们都在我的心里。

    我相信,师傅的心愿一定能够完成。

    整整九个月的时间,我都在画那幅《江海奔腾图》,眼里心里都是江水、海水。

    终于有一天,我疲惫地放下画笔,环顾周围,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我完成了,是的,我终于完成了。

    搀扶着师父来到壁画前,师父端详良久,忽然哈哈大笑:

    “这就是江海的样子啊!”

    在那一刻,师父弯曲的后背似乎挺直了,一层淡淡的光辉笼罩着他。

    他想要带给世人关于水蕴含的启迪,我想,都表现在这幅画中了吧。

    不久,在师父的鼓励下,我离开了柏林寺,走向了更大的天地。

    为了生存,我去过兖州瑕丘,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的县尉。

    俸禄有了,足够我吃饱穿暖的。

    可每天纠缠于繁琐杂事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不,我还有自己的梦想,我想要画画,一辈子画下去。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我起床叠好了官服,放置在床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寓所,直奔洛阳而去。

    彼时的洛阳,皇帝下令修佛。到处都在建寺庙,塑佛像。全国的优秀工匠画匠都云集于此,各显其能。

    到了洛阳以后,我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先到处走,到处看。各种不同风格、流派的画作让我眼界大开。

    每晚临睡前,我都仔细地揣摩他们的技巧,长处,再琢磨怎样融入到自己的绘画思路中去。

    整整转悠了差不多三个月,我才在一座新修的寺庙那里找了一份工作。

    毫不意外的,我很快成了洛阳有名的工匠,找我画壁画的人络绎不绝。

    我不知道在洛阳画了多少壁画,反正每天都在不停地画,不知疲倦。

    跟师父游历的三年,我学会了以苦为乐,学会了过目不忘,学会了快速的绘画,学会了将佛教与人性的思想融入笔端。

    我学会了太多。

    今天的挥洒自如,都是昨天的日积月累。

    在洛阳,我找到并绽放了自己。

    我以为,这辈子都会在洛阳一直画下去了。

    直到数年后的一个下午,一纸诏书,把我带进了长安城。

    在长安,我受到了皇帝的礼遇,被任命为“内教博士”。

    后来,又升任“宁王友”,这个官位是对有特殊技能的人的最高奖赏了。

    皇帝的厚爱让我感激不尽,内心充满了荣耀。以前从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皇家能给像我这样的工匠如此之高的荣誉。

    而我的佛教绘画之路,在长安,又开拓了新的思路。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比起青牛白马七香车,更让我留恋的,是长安的多样与包容。

    这里有来自各国、各族的人,容纳了各种不同的文化。你可以看到来自异域的杂技演员,可以看到制作特别陶器的工匠,你可以看到醉酒的诗人。

    即便是佛教,也有显教、密教等等不同门派,各有不同。

    长安的文化是多元的,包容的。

    这无疑再一次开拓了我的眼界。

    大唐王朝的佛画更应该是开放的,包容的。

    我试着将佛教、印度教、道教和中国传统人物绘画结合起来,让世人更能理解佛教,尊崇佛教。

    西京兴唐寺御注金刚经院、慈恩寺塔前面文殊普贤及西面降魔盘龙、小殿前面菩萨,景公寺地狱帝释龙神,永寿寺中三门两神等,都是我绘制的。

    绘画时,时常有数百人围观。当他们不时惊叹“太像了”的时候,我想,那些故事已经走进了他们的心里,给了他们从善之心,向佛之意。

    我在景云寺所画的《地狱变相》,听说很多市井屠夫看了,都改行不再杀生。

    我想,一定有些想要作恶的人,看到这幅画,打消了恶念。这就是我画这幅壁画最大的愿望和功德了,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技艺本身。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很多年轻人前来向我拜师学习。

    我想起了柏林寺的恩师,是他多年的悉心教导,才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这些带着求知和渴望眼神的年轻人,多像当年的自己啊!

    我把自己绘制的图样交给他们临摹,让他们体会其中的内涵。就像小时候学习书法时,恩师张旭和贺知章教我的那样。

    外出画壁画时,我经常画好线条,然后让学生们填色;有时甚至只画了大概,让学生们去描绘,借以锻炼他们的实操能力。

    有的人把我的图样买走学习,我从不拒绝。他们叫这些图样为“吴家样”。

    这些所谓的“吴家样”很快传遍了长安,学习的人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因为文化从来就不是封闭的。就像我们大唐王朝,因为开放、自信而更加繁荣,才使得万国来朝。

    我的学生中,也有不少天赋极高而且刻苦努力的人。

    其中卢稜伽、李生、张藏、韩虬、朱繇、翟琰等,后来都成为了很有名气的画师,他们都是我的骄傲。

    尤其是卢稜伽的绘画,和我的笔法非常相似,技艺一直突飞猛进。这让我赞叹不已,真希望他能早日青出于蓝。

    可惜的是,他由于太过刻苦,竟然累得生了病,不幸离开了人世,让我多年都难以释怀。

    孔子在爱徒颜回意外死去时,悲痛不已,大呼“天丧予!天丧予!”

    只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的人,才能体会出痛失爱徒,心血与期望都付诸东流的悲痛。

    悲伤的事情接踵而来。已然是古稀之年,本应该安然老去之时,“安史之乱”却突然爆发。

    皇帝带着一些后妃与大臣,匆匆离开了长安,据说去往了蜀中。

    长安城内一时大乱,很多人都纷纷逃走了。

    我能去哪呢?

    出了长安,我步履艰难地走在逃往的路上。

    想起那个离家的少年,意气风发去往洛阳的青年,长安城内声名远播的中年。

    如今,我又能去哪里呢?

    也许哪里都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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