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办公室内，两个中年教师戴着厚重的镜框躬着身子快速地批改着作业，笔尖划过本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窗外不知名的鸟很合时宜地叫着。

      秋航的心里也安静得麻木了——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此刻他把自己的思绪寄托在墙上时钟的秒针上，滴答滴答，数着磨人的秒数，等待着班主任忙完，或者说等待着一种审判。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航听着办公室门外有人踩着哒哒的皮鞋声进来，尽管脚步轻微，还是在秋航心中惊雷作响，他内心尽管安静麻木，但是那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还是让他感到些许羞耻。

      班主任瞥了一眼秋航，然后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拿着教鞭皱着眉头训斥：“为什么又在课堂上看课外书？看看你自己的成绩下滑成什么样子了！”斥责声一字一句地传入秋航的耳朵里，把他的头沉沉地压下去，他也不言语，好像沉默就是最好的解释。

      班主任盯着他良久，面对这个屡教不改的学生也是头疼不已，只好用教鞭狠狠地打了秋航十下掌心。“既然我管不了你，明天叫你家长来管管！”班主任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说，“我对自己的孩子都没这么上心过，滚回去上课！”秋航听到“家长”二字，心间忍不住颤了一下，还是迈着步子走出办公室，身后清晰地传来那两位批改作业的老师的玩笑声：“贾老师你这样打学生不怕遭学生恨啊……”

        夜晚，秋航躺在寝室床上，室友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日常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此刻他的思绪如同天上交织的繁星，剪不断理还乱。秋航枕着臂弯，看着星光如积水般漫过阳台，深深地陷入回忆里……

      秋航小时候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还没读书的时候姐姐就教她朗诵“床前明月光”，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上了小学，一个爱好文学的老师发现了他的爱好，教他诗词之余给他带来了四大名著，从此他便爱上了看课外书。看书不仅没有影响他学习，而且还开拓了他的视野，让他早早地学会了独立思考。

      到了初中，他成绩还是名列前茅，阅读的兴趣也更加浓烈了，甚至有时候看到精彩部分都忍不住要在课堂上看完，就像一个饥渴的庄稼汉迫不及待地疯狂喝水一般。本来这并不影响学习，因为初中的课程对于秋航而言倒也不算难，但是命运总是那么突然。一次期末考试他的成绩不在班级前五之内，这也不算太糟糕，他觉得只是自己粗心罢了。然而对于习惯了儿子优秀的父亲而言，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父亲皱着眉头责备道：“天天就知道看课外书，现在连前五都考不进了！”秋航无奈地解释：“那是文学，很有用的书。”“有用怎么成绩还下滑了？”在父亲眼中，一本书有没有用是和分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以后不许看了！”要是换做以前，秋航一定会低头认错着说“是”，但此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让他大声对着父亲说了“不”！父亲怔了怔，眼前这个从小温顺的孩子现在竟然敢忤逆他的意思。从秋航出生到现在，自己就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他身上，难道还能害了他？现在还不学好，整天看那些旁门左道的书，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父亲此刻怒不可遏，将怒气化为拳脚落在了秋航身上。

      秋航不恨父亲，他理解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但是他怨，怨父亲的野蛮和不理解。而班主任呢，一开始对他上课看课外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影响学习，后来因为那次“考砸”，总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教育着秋航“骄傲使人落后”的人生哲理，常常引来全班同学对他的哄堂大笑，一开始他也就权当玩笑话一笑了之，后来这类“玩笑”太过频繁，大概是因为他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作祟，面对全班的哄堂大笑，他总是红着脸埋头看书，选择了逃避。

        而他逃避的方式就是看那些课外书籍，有一次在班主任的课堂上看书被发现了，班主任当时发作，把他看做至宝的书当着全班面撕碎，一边撕一边大吼道：“你也不是什么富二代，还整天玩世不恭！”责骂声好像掺杂在撕碎的书页里，跟着撕碎的，还有秋航的自尊。或许面对身体上的攻击秋航还可以承受，最可怕的就是精神上的攻击，特别是他的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一次又一次地脚踏着他的自尊心。他开始厌烦了，终日沉浸在书里的世界，像是误入了一个梦境，永远也不愿醒来。后来的初中生活，秋航几乎每日都与书相伴，古今中外的书都有涉猎，书籍仿佛给了他一双翅膀，让他可以在广袤的天地间翱翔。当然，他的成绩也一落千丈，经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批评教育，家长也不知道来学校多少次了。秋航逐渐不再在乎这些了，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他常常在想，老师总告诉学生努力读书今后才能生活得轻松一点，难道人的一生就只能为了柴米油盐而生活吗？秋航觉得，人的一生如果只为了买房买车而奔波那将毫无意义。书中不是说，男儿格局要大，小则为自己的选择而生活，大则为国家而奋斗一生吗？

        秋航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初中三年，勉强考上了高中。秋航的高中生活基本复制着初中生活，整天就是看着课外书，根本不听课。班主任一开始只是警告，找他算是谈了次心。秋航第一次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理想，他想成为一名作家，能在有生之年写出一本能经历岁月考验的经典，从而流传后世。能够让那些如同他现在这般迷茫的人有些许启迪，就像他能从那些经典中聊以自慰一样。班主任安慰着他：“你现在的才华支撑不了你的野心，还是静下心来读书吧。我不反对你看书，但是不可以在课堂上看，要对老师有起码的尊重。”秋航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但是有一次他迷上了《平凡的世界》，他从孙少平身上感受到了很强烈的共鸣，于是像个毒瘾复发者一样在课堂上贪婪地看着。好巧不巧，被班主任发现了，班主任心里气炸了，这孩子好说歹说就是油盐不进，直接把粉笔一扔，破口大骂：“就你这样连书都读不好的人还想当作家？！”秋航眉头间结着怒意，他第一次对人以诚相诉，班主任却用他的理想挖苦他，秋航本来对这些老师的冷嘲热讽已经麻木了的，但是这次不光是自尊受伤，连自己的理想都受到了侮辱。于是，秋航在这些老师眼中算是彻底堕落了，整天看着那些课外书籍逃避现实。

        由于秋航经常在课堂上看课外书，班主任感觉自己的师道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便有了开头的一幕。此刻躺在床上的秋航缓缓回过神来，那些往事好像在心中结了一个又一个的疙瘩，那个在别人眼中奋力上进的少年已经越走越远，变成了老师眼中的差等生。秋航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突然想起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他想像孙少平一样出去闯一闯！这个大胆的想法或许早就在他心中萌发，只是一直不敢去触碰罢了。他或许没有少平能吃苦耐劳，但是他有着和少平一样敢于闯荡的勇气，他早就不想呆在这个边陲小县了。那父亲会同意吗？他一直畏惧着那位严厉的父亲，这是他追求远方最大的阻碍。秋航心想：不管了，明天就退学，管他同意不同意！然后蒙头就睡。

      秋航的父亲第二天早早地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秋航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了眉头深锁的父亲，自从秋航成为了差等生后，父亲的眉头就好像从未舒展开过。父亲看了一眼秋航，自顾自地抽烟，淡淡香烟萦绕在父亲布满老茧的指间，似愁似忧，久久挥之不散。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呐！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远忧，但是这位父亲看着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一点一点地走向迷途，怎能不心忧啊！班主任在一旁向父亲一点一滴地说着秋航的错误，秋航一个字也没听，只把头压得低低的。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胆子，突然对着父亲和老师说：“你们别说了，我退学！”秋航父亲怔了怔，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秋航道：“什么？你再说一遍！”秋航刚欲开口，父亲一巴掌便拍了过来，秋航捂着火辣辣的脸：“我就要退学！”秋航父亲又准备再伸手，班主任急忙把他拉住：“家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最后秋航跟着父亲回了家，父亲在客厅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那浓浓的烟雾缓缓攀升，秋航父亲的头发好像被这攀升的烟雾染白了一样，让人看着揪心的疼。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父子对弈，还是犟不过倔性的儿子，最后秋航的父母同意了秋航远行。临行前，母亲把秋航的行李早已经备齐，一家人送他到火车站，当他从母亲手中接过行李时，看了一眼母亲红着的眼眶，儿行千里母担忧，秋航头也不敢回地进站了。上了火车，秋航想着父母离别时的不舍，眼泪再也绷不住，任由它滚滚流下来。

        火车启动后，秋航擦了擦眼泪，看着沿途的风景，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他喃喃自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后拉闭窗帘，一头扎进《平凡的世界》里。

        火车轰隆隆地作响，载着车厢里的人们穿过一道道风景，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