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三千，您也只需一瓢饮
1，
冬天的小风一吹，围巾裹的再紧，也熬不住饿。一行五人去西餐厅点餐。
有点生蚝，龙虾，有点烤肉，海鲜浓汤，金枪鱼沙拉…… 我点了一个一点五欧的烤面包。尺把长的面包被放在一个鱼形的木托盘上，表面烤的淡淡金黄，麦香扑鼻，被斜刀切了五份，配火柴盒这么大块的黄油，一碟儿橄榄油，上面金黄下面葱绿，闻一鼻子，是香草蒜香黄油。
若干吃法。厚厚的黄油用餐刀涂在面包软软的夹层里，外脆内糯，舌头卷着蒜香黄油，含一会儿，滑腻柔软馨香扩散开来。橄榄油里洒几颗盐粒儿，面包蘸少许，细嚼慢咽，胃里熨贴无比。最后搭配两颗腌渍的picual黑橄榄，酸涩甜清，味道最浓，回味悠长。
偏偏有人挖苦我， “看吧，请你吃饭，放着五欧一个的生蚝，三十欧一个的龙虾不吃，要吃一大个一欧的面包。”继续嚣张的怀疑我的选择，“你会不会吃？”这不是嘲讽我吃面包，这是怀疑我的吃商。
2，
对吃， 我确实曾有一段时间非常迷惑。吃多，吃少，吃快，吃慢，吃热，吃冷…怎么吃，享受与否，我干脆把它叫做吃商。
吃的结构不合理，摸着自己日渐圆滚的肚皮，惭愧不已。星巴克巧克力麦芬入口有巧克力颗粒在融化，满满的幸福，如果不去计算跑够6公里才能抵消。一杯抹茶拿铁的糖分够一天的糖分消耗。吃的太少，不到饭点时就饥肠辘辘，加之寒风凛冽，抖抖索索，眼睛扫过店面，大脑第一个概念，是分辨能吃不能吃，完全不受意志控制好不好？是大脑的对食物的辨识，是一帧一帧滤去其他背景的照片，食物在其间温暖柔光自现，氤氲甜蜜香气，隔着马路闻得到的那种。
吃得快，吃完了定额，还要吃“一丁点”甜食，填缝儿弥散儿，为了最后含着化开的满足感，如此经常一不小心吃多；吃的慢，更要命，满桌子的人盯着你吃，众目睽睽，你咋不胖，还好能吃？
我妈是养生高手。 一入冬，餐桌前就多是告诫，多吃萝卜，健康那就要冬吃萝卜夏吃姜；红枣是个好东西，女人一天五颗枣，一生好气血；不能喝凉水，尤其是冬天，脾胃虚寒，要喝不烫嘴的温水；白菜，油菜，十字花科防乳腺癌；红薯，玉米，山药防便秘…
萝卜吃了，枣吃了，热水也喝了，白菜，红薯…都吃了，可正经饭没地方装了。有段时间，总是乏力，后来我妈带我去看中医，中医说脾胃差，粳米吃的太少。我问，粳米是啥米？ 医生，语重心长，那是粮食。
3，
有吃筵席。盘盘碟碟，来来去去，套路多，时间久。车轱辘话轮流说，两三小时好寻常。
中华菜肴，除了色香味俱全，还附带养生长寿功效。一场佳宴，数道冷盘，荤素热菜，汤品甜食，菜一道道，酒一杯杯。
有正经宴席，等着说着，似乎在等吃特色吃主菜，实际的主菜是商务洽谈，餐后甜点是情感联络，酒水是性情真假。一边咀嚼咽，一边动脑子，说话要伶俐，酒杯要少端。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点不为过。一顿筵席，吃完之后，宾主尽欢，心中石头落地，终于可以散席了。
正经席散，我屡屡替自己的舌头味蕾，喊一声辛苦。替自己拿起又空空放下的筷子决心，致谢若干次。如此的筵席，从来不能从容的享受美食，是意志和味蕾在打架。控制妥当，这算好的。
偶尔几次轻松饭局，便控制不好了。喝点小酒，肚子滚圆，后悔在困倦中妥协，控制等下次复出。屡次三番，吃筵席，为了色香吃，健康吃，美颜吃，瘦身吃，难得吃… 用眼睛吃，用皮肤吃，用身体吃… 却忘记了，用口舌吃，用肠胃装。吃饭前，先闻一闻，然后一小口一下口咬下，舌头翻来滚去卷散，大牙细细磨碎了，含出了酸甜苦辣咸之种种味道，先咽下了汤汁，再一口一口含咽食物，吃出来液体的味道，固体的口感，舌尖品甜，舌侧尝酸，舌根味苦…
4，
还有吃快餐，吃的短而快。太多食物，是一种苦；太快的吃，是另一种苦。尤其，把吃和智能体重秤关联上以后。吃时苦一次，吃后称体重，反刍苦一次。
有多少人吃自助餐，扶墙进去，扶墙出来？又有多少人照着自助餐的价码，要吃回来？还有有多少人吃饭，经常用吞的？
我拒绝自助餐，即使吃，我也神经兮兮的吃少少量。自助餐的模样是玲琅满目，但是味道都不过尔尔。实在骗不过舌头。吃得快，偶尔也吞过， 赶火车，赶邮件，匆匆忙忙，急急慌慌，那时候，是填肚子。不是享受。
静下来会杞人忧天，一个人的三餐都是定数吧？ 我这样吞了一餐，是否就在生命里少了一餐？ 又或者，我就这样吞着吃快餐，会不会吞下了一生大多数的食物，而不知其味？ 越想越惊悚。
5，
更有欧洲吃。最近一次在欧洲北部出差十天，我抱着800毫升的大保温杯跑了一路。当地人一日三餐，只一餐是热食。要水喝，龙头里面接就好。想象一下，面包是没烤热的赛百味面皮，配冰冰凉龙头水，有时配加冰的气泡苏打水，冰爽透心凉，胃里身上的热气咕噜噜冒泡泡，跑了。
然而，欧洲吃，几次宴请食物，都简约恰当，吃完以后七分饱，再加一块巧克力。味道嘛，也许特别精致，可惜对我们中国人的味蕾，总是异国情调。我比较欣赏的是，大家都吃的很慢，讲一讲食物的历史，说一说家里烹饪的技法。这种恰恰好的摄入，我却觉得胃的负担最小。
其中一次宴请，是法餐。前菜之前，有一个杏仁布丁，不能咬，要一口吃。英文词汇，是one bite. 我翻译成一口吞。自己是明白意思的，慢慢含化，咽下。同行的朋友，抱怨我，什么鬼翻译。他吞了，吞下去，看我们咋吧嘴。他说他自己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6，
东方西方对比，西食乏味，却不乏亮点。
从餐前准备上看，我以为，西方的餐饮文化，从深层次上，解放了妇女劳动。面包，奶酪，黄油，火腿，生菜，99.99%超市现成，分分钟就是一个三明治。所以，深以为，现在当妈的还全职的女神，在吃食一事上，尤其要和国际接轨。小别胜新婚，想象一下让口舌清心寡欲几顿，不期而遇，来一顿喷香扑鼻，还冒热气的红烧肉。舌头上每一个细胞，是不是，都会欢腾？
在食量上参考，我逐渐琢磨出来，中西方餐桌差异。食量上，因为西方饮食分餐，东方持共餐传统。我永远不知道对方的常规食量和今日的胃口，而我知道自己的。所以，往往不懂咱中国文化的歪果仁，会说咱们特别浪费。根据瘦身经验，我后来的点餐就学会看拳头和岁数。肉类，四十以上的，一个拳头，四十以下的，一个半拳头，蔬菜同上，务必光盘，否则打包。华夏民族，不是浪费奢侈得以捱过五千年的。
无论东西，拳头决定。
7，
“吃商”自己来定义，是一个人是否拥有关于“吃”的胜利体验+心理满足的指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山里窜的，会不会吃？ 还能吃得快乐，吃的健康？
这样评分，我的吃商真是不够高。山东佳筵，经常有炸知了，炸蚕蛹，敬谢不敏。有人偷偷放在我的碗里，我要换个碗才可以。在广东乡下，被骗吃了一次竹鼠，后面茹素两周。
我这样想，千奇百怪的食物那么多，我就一个小身体；而代替新奇特异的普通食物已经足够多了。我总以为，咱们的老祖先，已经尝过百草，吃过百禽，啖过百兽。那些新鲜奇特的食物，也许更适合当地人，原始人，或者大自然本身的新陈代谢。我们也本就是地球上的过客，留一点尊敬和空间给其他的生命，未尝不可？
2020，终于全体开始呼吁，捕杀野生动物，违法！！！敬畏生命，食物，所得，学会感恩，节俭，知足，这才是疫情结束之后，大家应该修的自在吧。
8，
一个成年人，具备一些吃的智慧，而不仅仅是“吃商”。于吃的瞬间，怀念吃前的饥馑不足，预想饱后的安定满足，应会额外感恩当下的食物，额外体会吃本身过程中的快乐。对比智慧品味，看手机吃，谈话吃，着急吃，那接近咀嚼，填塞。佛跳墙，炸鸡块，都一味。
加勒比海盗里，巴博萨因金币驱使中了诅咒，他把苹果放进嘴里，却无法体会其中甘甜，成为月光下的骷髅。心惊，自己可不要变成蝇营狗苟的成年人，成为日光下的骷髅。
洪应明定“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为主旨，写下了隽永精致的菜根谏言。我尤喜这句，“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有的时候，已经满肚肥肠，还需坐在筵席上，这一句话，如晨钟暮鼓，醒人于恍惚黏腻之中。
从欧洲离开，当地导游告诉我们，有中国三个留学生吃了一只“天鹅”，剩余的羽毛被人发现，后续报警。结果多半是罚款，刑拘，被遣返回国。
倘若早知吃的后果，怎会启动吃的开始？
9，
回到开篇，我被问，“你会不会吃？”早就过了炫耀自己的年龄。先慢条斯理咽下去，喝一口冰水。
我们从先贤智者的文字里面就能捕捉到答案。两千多年以前，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还有，箪食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
两千年后，餐桌前饥肠辘辘的我，被问，“你不吃龙虾，吃面包，你会不会吃？ ”
吃，真的是一个非常贴己的行为，一如自己脚上的鞋。大众评价的“吃商”分数，无非是商家的噱头，商品经济的推手。我还有最后一块面包，来不及说孟子，讲颜回，更遑论，取所需，而非占所有。
我计划一句话，让他不能再问问题。眼见我的黄油，马上要化了。我问他知不知道，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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