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按理,我不算笨,否则也不会在八十年代竞争激烈的“万人争过独木桥”的高考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但我确实算不得聪明。这不,做了几十年的外贸,却连一个美元能赚多少人民币这样简单的成本核算,至今仍不得要领。估计,这种算术题,如今连小学生也难不倒的。
难怪当从事外贸的一些同学或同事赚得盆满钵满时,我仍勉强度日,家无长物。
想想,都惭愧。
不过今天,不说数字,不谈经济,不聊生意。我这里说的笨,恰恰与解析诗词有关,与王沂孙有关。
王沂孙,谁?
就是那位与周密、蒋捷、张炎同为四大家之一的宋末词人。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中仙,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于宋元易代之际(约1240-1290)。入元后,曾任庆元路(今属浙江)学正。
其词多咏物之作,间身世之慨,章法严谨,情致深婉,格调哀恸,但大多有晦涩之嫌。传有《碧山乐府》(或称《花外集》)。
齐天乐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
西窗过雨。
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馀音更苦。
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
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一襟:满腔。宫魂断:据崔豹《古今注》记载,齐王后怨恨齐王而死,死后尸化为蝉,每天凄鸣于庭树,所以蝉有个别名“齐女”。宫魂,即齐后之魂。凉柯:秋天的树枝。瑶佩:以玉声喻蝉鸣声美妙,下“玉筝”同。“镜暗妆残”二句:谓不修饰妆扮,为何还那么娇美。魏文帝宫女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娇鬓:美鬓,借喻蝉翼的美丽。铜仙:用汉武帝金铜仙人典。熏风:东南风,此指夏天。
词意:
宫妃一腔怨恨,忿然魂断,死后化为凄鸣的哀蝉,年年栖息在在翠阴庭树。刚刚还在寒凉的高枝上呜咽,这会又到浓暗的树叶间呻吟,没完没了地将内心的离愁别恨倾诉。西窗外突然飘起的秋雨,惊得你振翅而飞,那声音如玉佩在空中流响,又仿佛佳人调弄着筝柱。明镜早已昏暗,很久不再梳妆,可为何你的鬓发仍娇媚如许?
金铜仙人因去国辞乡而铅泪如洗,叹只叹它携盘远行,再也不能为你贮存清露。你残弱的双翼惊恐秋天的到来,枯槁的形骸阅尽了人间的沧桑荣枯,这般模样,还能经受起几次黄昏的折磨?所以,你现在的悲鸣声更加凄楚。何苦为了独守清高,让自己变得如此悲苦?现如今,你只能徒自回忆那曼妙的夏风,以及婀娜的柳条,千丝万缕。
很显然,这是一首托物寄意之作,借咏寒蝉悲鸣,表达国破家亡、穷途末路的沉痛哀思。
蝉本是一种常见的昆虫,却历来被文人骚客看作性情高洁的意象,它吸风饮露,具有隐士之风。
诗词史上出现过很多咏蝉名联,如初唐虞世南《蝉》中“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以及李义山《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等等。
有评论说,骆宾王那两句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是牢骚人语,惟有虞世南的这篇诗作是清华人语。
说得不无道理。
如果这样说,我认为王沂孙的这首《齐天乐》,乃是死亡之吟。
其实,不止是这首咏蝉,王沂孙的大多数作品都弥漫着一种悲剧气氛,充斥着没落凄苦的亡国之音。
这自然不是偶然的。除了个性、身世,我们来看看时代背景。
元初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名叫杨琏真伽的胡僧奉命挖掘位于会稽的南宋皇陵。据后人笔记记载,掘墓者竟然将宋理宗的尸身倒挂树上沥取水银,三天三夜后,理宗的头颅不翼而飞!还有人在孟后陵墓捡到一团女人发髻,发根上还留有一支金钗。南宋遗民对此敢怒不敢言,只能偷偷收葬了暴露于荒野的诸位帝后的遗骨,并在坟墓上种下冬青树,表达对旧王朝的故国之思。
王沂孙的故乡就在会稽,他很可能亲眼目睹了这场惨剧。正因如此,他跟周密、王易简、唐珏、张炎等十多位故交遗民一同结社吟词,用五个不同词调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物,留下了一部恍惚迷离、主旨隐晦、婉转讽喻,曲折表达亡国之痛的题为《乐府补题》的咏物词集。《齐天乐》即是其中一首。
了解了这样的时代背景,再结合词中的典故、意象,我们便可以推测如下:
齐王后尸化为蝉,可以联想为那些后妃遗骨;“为谁娇鬓尚如许”可以串联起那团发髻;金铜承露隐喻南宋皇室重器被掳掠迁徙;“病翼惊秋,枯形阅世”和“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等都可以理解为作者的自怜之语;而“斜阳几度”不正是临安陷落、幼帝被虏、端宗流亡、帝昺投海等一幕幕亡国惨剧的写照吗?
只是熏风漫天、杨柳万缕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蝉正在慢慢僵枯、死去,那么人呢?
我想结果不外乎几种:稍有节气者,退隐山水,种菊东篱;软弱无骨者,谄媚投降,苟且偷生;老谋深算者,察言观色,等待时机;而大多数人,只能听天由命,在惶恐中随波浊流,艰难度日。
作为文人的王沂孙等人,虽然不满新朝的统治,但又能如何?
沉溺过往,抑郁幽怨成了常态,但又不敢大声疾呼,于是只能借助一个个物象,含沙射影,纡曲含蓄地吐露着亡国之民的无可奈何之境和吞吐难言的窘况。
我很同情王沂孙的这份憋屈,但实在无法欣赏他的风格,无论做人还是为文。
但似乎常州词派对王沂孙这种深密典雅的咏物词体,青睐有加。
如周济称“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宋四家词选序论》)。陈廷焯更评价说“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白雨斋词话》),对他推崇备至。
这就显得言过其实,不无溢美了。
对王沂孙作品的点评,我觉得胡适博士的那段话最有意思,尽管针对的是上述这首咏蝉词,但应该很有概括力。
他说:“作者不过是做了一个‘蝉’字的笨谜,却偏有一帮笨伯去向那谜里寻求微言大义。”
按他的意思,我,原来只是那帮笨伯的其中之一。
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我并不后悔。只是,我不得不承认胡适先生敏锐的洞见。
家国身世之变,麦秀黍离之悲,有谁比李后主宋徽宗感受得更痛切?
王沂孙,明明郁悒难当,却总是躲躲闪闪、吞吞吐吐,一味在古典中藏首夹尾,实在憋不住了,再发出几声可怜的亡国悲吟。
因此,我不会再去看王沂孙的其它作品,一首词,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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