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条河

作者: 兴民智通姜海 | 来源:发表于2019-01-28 09:09 被阅读13次

    父亲是条河

                        ----谨以此篇献给上一辈的爱情

    前语:本篇根据一位朋友的口述改编。那天,她在闲聊中谈起了她的父母往事,让我动容,决定用第一人称写下来。

    自从母亲去世,我才算真正地认识了父亲。

    很多个夜晚,当心灵的隐痛暗暗袭来的时候,一些暗哑的往事也悄悄滑过,就像一支即将演奏完的钢琴曲,乐师的手指在琴键上急促地滑出一串颤音来,短暂,尖锐,更像冰凉的雨丝落在我的心里,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地颤抖起来。

    说父亲,当然得先从母亲说起。我一直都想给母亲写点什么,但每每当我提笔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的脑袋空了,那提笔的手吭哧吭哧地在纸上戳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了,然后眼泪便流出来。倒是那戳碎信纸的蓝色墨水,在白色的纸笺上同我滴答的眼泪一起胡乱地洇染铺散开来,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小蝌蚪,更像一条弯弯曲曲地小河。

    其实,我对母亲的事情,知之甚少。父亲和母亲也很少谈起他们的往事。不仅仅在我们姐弟的眼里,甚至在众多亲朋和皂户村乡亲的眼里,父亲和母亲是多么地不般配的一对。直至有一天,那是母亲去世三年以后的日子,我去北京参加行业里的一个会议。会议选举了行业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阿姨当名誉会长。这个老阿姨,离而不休,满头皓皓银发,不夹一丝地黑,神采奕奕容光楚楚,看得出年轻时的魅力。会议间隙,她来到我房间,说看看家乡来人。她看着我,满脸地欣喜,说着说着就露出了乡音,我们俩不由自主地用乡音交流着,在这个时刻犹显得亲切。她说她四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一方面是老家那边已经没有了亲人,另一方面就是工作太忙了,总是抽不开身子,也不是没有时间,只是不想给下面的同志添麻烦。倒是有家乡的人,常来看她的,提的都是土特产,却欢喜死个人。什么海米,小青皮,龙口粉丝,北马火烧,还有那一罐又一罐的虾头酱,没少捞着吃。我们俩唠着嗑,历数着家乡这几十年日新月异的变化,兴奋不绝,老阿姨变得年轻起来。后来,老阿姨提到了她念书的中学,我随口说了一句,那是我的母校,也是我母亲的母校。

    老阿姨看着我,问我母亲多大年纪了。

    我说,若母亲还活着,同阿姨一样的年纪了。

    “她叫啥名字?”

    “简榛子。”

    我说出母亲的名字,老阿姨沉默了一会,仿佛正在记忆中慢慢地搜索着什么。我看到她情绪激动起来,她紧紧盯着我的脸,嘴唇诺诺地想吐出什么,但又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后来终于呼出一口气来,嗓门儿顿时高调了许多。

    “简榛子?你真是榛子的女儿?”

    “是的,阿姨,我是简榛子的女儿,我行三,随母亲的姓。”

    老阿姨扳起我的脸,她的手保养地真好,她仔细地看我的眉眼,后来,摇摇头,说“太不像了,只有一点点像,简晨,你长得不如你母亲。”

    我说,“是啊,人都这样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我就是不像母亲。母亲长得高挑,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在我的记忆里,老有这样地一幅画面,母亲盘腿坐在靠近窗台的炕上看书,窗玻璃上还贴着美丽的窗花,这是母亲裁剪出来的,一束阳光穿过窗棂透过来,撒到母亲的身上,母亲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片红晕来,把阳光都沉醉消融了。

    母亲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真是不多,没有盘根错节地复杂,只有清洌洌的形象。后来,我读书,读到张爱玲,看到林微因,我倒想,母亲真与她们有几分像呢。我就想,我母亲也是这样的呀,我的母亲也是常人不能比及的。母亲一生没有说过一句村人的是非,没有议过一次邻里的闲话。一生只做过三件事,洗衣,剪裁做衣,然后所有的时间就是倚在炕上看书。如果说我今天可以把文字顺畅地列在纸上,那也是因为,承接了母亲。这是我唯一感觉自己像母亲的地方了。虽然说,母亲这一生不伺农活,不做饭,曾被乡亲取笑父亲娶了个秧子婆娘。但父亲不在乎。

    老阿姨说,“简晨,你榛子母亲是一株被时代错过的玉兰花。”玉兰花?我明白了,父亲也肯定是这样认为的。

    那还是在烧完母亲七七之后,父亲去苗圃买回一株玉兰,将它栽在一楼的院子里,父亲原本是不喜花的,他过去喜的是那些庄稼,后来喜地是一些蔬菜。现在他爱上这花了。

    这花树搬来的时候,并没有多显眼,矮塌塌地,一点也不精神。父亲却精心侍弄地勤,施草木灰,浇水,打药,捉虫。慢慢地这花树竟挺立起来,且越来越漂亮,风姿绰约,枝桠横斜,活脱脱如一个美人坯子。而且,在来年的三月,真就开了花,那花竟似开在美人的头上,花团锦簇,白色如玉,花香似兰。这时正是朦胧的早春,春风还有些陡峭,这花香里便透着稍微凛冽的寒,真是艳而不媚。

    那一日,我正在父亲家,我和父亲就在这充满花香的小院里站定。看着这花朵的白莹,闻着这如兰的香气,我突然想起屈原《离骚>中的一句诗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我家小郭也被这白色高洁的花朵所感染,他用手中的单反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后来,他招呼我和父亲站在花树下,我挽住了父亲的腰,父亲还是那样地敦厚憨实,被女儿挽住,还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稍微往旁边侧了一下,我还是挽紧了父亲。我笑着,父亲也笑了。这时一阵风吹来,那花便纷纷扬扬地从枝头上落下来,飞奔一般,落在了我和父亲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它们芳香地缠绵地生死不渝地抱紧了我和父亲,使我和父亲都成了花人。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我,后来我们的眼里就有眼泪涌了出来,我在泪眼婆娑的朦胧中,看见在堂屋正中的母亲的遗像,这个沉默寡言,充满无尽心事的母亲,正在朝着我慈爱地微笑。

    老阿姨那天跟我说地最多的是可惜了这三个字,这是咬在牙齿之间的叹息。在老阿姨看来,母亲,这个叫简榛子的才女的青春是被那个时代丑陋的政治生活生生扼杀了。老阿姨的回忆帮我带到那个叫1960年的时代。

    我宁愿相信是一个大时代将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小人物的命运牵扯到了一起。时代是他们生活的红娘。活在上一辈子的人,永远都不会抹掉那种对饥饿的痛恨的感觉。在生活日益丰富品味日益提高的今天,人们对吃的健康更加关注。很多人开始怀念一些粗粮,这包括我,喜吃玉米面饼子,喜吃红薯,小米粥,五谷杂粮填饱肚皮。因为我们不敢吃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实在是怕了,含有三聚氰胺的牛奶,瘦肉精的肉食,地沟油,。。。。。但我也看到几位长辈,当我们谈起养生之道,向她们推荐这些营养杂食食的时候,她们总是摇头,说,年轻那当吃这些吃够了,特别是一看到红薯,就反胃。

    但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不仅仅只有饥饿感,而是人生在时代的潮流中跌宕起伏,漂浮不定的命运。刚刚从蓬莱师范毕业的父亲,正值韶华英年,青春蓬勃,被分配到文基山乡教学。父亲将火热的青春都扑在教学上,教研室的那盏煤油灯是常亮到黎明的,父亲是有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拼搏精神的。但是,那个时候的国家正处在非常困难的时期,在经历了疯狂的跃进之后的中国大地,已经被严重的饥饿感所笼罩。国家已经养活不起越来越多的吃公粮的人,于是父亲响应国家的号召,自愿申请回乡务农,重新回到了他的皂户村老家。

    而母亲呢,1960年的母亲,这个十三岁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个自己的父亲常年漂泊在外从不顾家并最终不知所终的女孩,从小就养成了一幅沉默寡言的天性。那时,母亲正在烟台一家单位上班,平日里的沉默,便被人看成了高洁孤傲,脱离群众;闲暇时刻,女同事手拿毛衣针聚在一起,她却在一旁寡静寂寥地捧起一本书来,也常自言自语旁若无人地吟诵《诗经》中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所以,那年分配到单位的右派指标,自然而然就派到了母亲的头上。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挽救运动后,母亲被下放到一个靠近大海,名叫皂户村的村庄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监督,去从根子里清除掉头脑中顽固生长的资本主义思想的毒草。

    这个时候的父亲和母亲,在1960年的时代风云中,都走向了通往我的故乡皂户村的一条路,他们在这条路上相遇、交集,并最终结成连理。

    父亲爱母亲么?答案是肯定地,那种爱,是深爱,是深入骨髓不依不饶不敢去想地疼痛式地爱。别在我们皂户村的男人面前谈爱,皂户村的男人是把爱当成疼来完成的,疼自己的女人,疼自己的孩子,他们粗大的手掌烙满了勤苦的掌纹和老茧,但那抓得住荆棘,捏的碎石块土坷的手,从舍不得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身上撒野。

    但父亲对母亲的宠,却又是皂户村别的男人所不及地。因为母亲从未伺过农活,从未做过饭。她在最初的十二年里只为了延续我们家的根脉,连续为父亲生下了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女儿,直到最后弟弟的出世才算休止。这期间,在轮到我出生时,母亲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个女儿随她的姓,姓简。其实在我们姊弟五人中,我是长得最像父亲而不像母亲的孩子,至今,我也不明白母亲为啥只让我随了她的姓。

    我的父亲,为了养活他的妻儿老少,每日里起早贪黑,曾存在他身上的乡间知识分子的情怀早已荡然无存,父亲成为一个比农民更像农民的人。皂户村面朝大海,处处滩涂,少有泥土地,所以庄稼收获实在是有限。但这遍地由金黄细腻的黄沙构成的滩涂,却非常适宜于水果的生长。在我存及于今的记忆里,皂户村有两样水果最出名,一是北皂西瓜,二是玫瑰葡萄。北皂西瓜由于临近煤矿的土地洼陷和海水倒灌,早已绝种。倒是玫瑰葡萄还在,每年的八九月份,皂户村的天空悠扬荡漾地就是紫葡萄的香气和甜气,那个月份,即使连黄昏时升起的缕缕炊烟都有玫瑰葡萄的香气。

    父亲便在每日的凌晨从这香气中起来,先给我们做好饭,然后就踩着露珠儿在葡萄园里摘下葡萄,最后推着独轮车步行上蓬莱那边去叫卖他的玫瑰葡萄。回来时,独轮车上就堆满了蓬莱产的海蛎。一路上边走边卖,这么远的路程,就在这一天里走完,父亲只靠这双脚,推着沉重的独轮车,该是受多少累淌多少汗啊!

    可父亲从未叫过一声苦,每日里仍乐呵呵地。那个时候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家里的饭都是父亲做的,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置办的,家里的田都是父亲种的,他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来养活这个家和五个孩子。而母亲呢,照例在一旁捧起一本书来看。母亲爱父亲么?我不知道,她的心事是从不与女儿们来诉说的。我们在吃过晚饭之后,照例围在父亲的身边,边看父亲拾掇手中的活计,边同他聊天。

    父亲的手可真悟灵。我家里有付象棋,是父亲送给我的儿子皓然的,那是父亲亲手制作的。记得父亲用了几年的时间,光根木就找了两年,然后一点点地打圆打扁,打成大小一样的又用了两年,都是晚上边和孩子们聊边做。然后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上正楷,再用刻刀慢慢地把字抠出来,抠成阳文,又用了两年,当时父亲边做,我们边玩雕好的,当真是爱不释手。

    就是在十几年前,父亲已经有六十多的年岁,他整理了院子南墙跟空地,准备盖一间平台,他一个人盖。根本不让我们这些儿女插手,也不让我们去找外面干建筑的大工。我们说,您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能自己盖起一个平台来?再说,那石头那水泥都是沉的呀,拧了您的腰怎么办?我们一提这事,父亲的脖子就梗起来,倒背着手气呼呼地不行。这时,母亲飘过一句话来,就让你爸整吧,他是当乐趣来整的。就这么一句话,父亲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开始自己去忙活了。墙角早有一堆他平时去地里时一次次捡回的砖,买了水泥,石子和沙,然后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劳作。他瓦工,木工,都会,慢慢地和水泥,慢慢地切,比那些专业的大工一点不差的,打顶盖时,他会一节一节地来,正好家里顶板不够用,好了一节再挪下一节。门窗都是一个人做的,这样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父亲的平台盖好了。玻璃是一个人装上的,油漆也是一个人刷上的。最后白灰墙也是一个人上好的。记得邻里乡亲的都来看,夸他,父亲便在一旁美滋滋地乐。

    八十年代初,母亲被恢复了身份,单位要她回去,母亲却说自己已经回不去了,这饫尝青春之甘美的韶华之年,经过了二十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早已不复存在。在外人的眼里,母亲的青春还未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但果真是这样么?在起先,我也是这样来看的,但当我看到母亲临走之前,回光返照般地苏醒过来紧紧寻找和抓住的是父亲的手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理解是错的,全错的!母亲对父亲是有爱的,只是那爱被一种冷漠的外表所遮盖,一如母亲平日里的沉默。

    母亲病地特别突然,一点先兆都没有。我向来晚睡前关掉手机的,但就在母亲突病的那一天,我忽然例外忘了关。当时还没出正月,清晨五点,睡梦中,枕边的手机响了,是弟弟,然后是急剧的喘息声:妈病了,快回来,已经去医院了。小郭匆匆地穿起衣服就往外跑。孩子小还没醒,我晚走了一步,心里一直想,去医院就没事了,会没事的。到了时,医生正忙着抢救,然后把子女叫跟前说,希望不大,准备后事吧。我记得手里的包一下子掉地上了,然后倚着抢救室的门身体往下滑。妹妹在一旁哇哇大哭。事后我一直想,是不是冥冥中让我那天晚上忘了关机?

    母亲救过来了,却从此没有醒来,在床上植物人状态躺了五年半。白天我们这些做女儿的轮流伺候母亲,我们握着母亲的手,轻轻地同她说话,我读她喜看的书的句子,放她喜听的昆剧,可母亲就是沉默着,不搭理我们。晚上,父亲将我们都撵回各自的家,他同弟弟轮流起夜。瘫痪病人最怕长褥疮,我们白天都是两三个小时一翻身,然后拍拍胳膊腿,把被压的地方活活血,晚上父亲一个人起来,弟弟睡过了,他从不喊,两个多小时一遍。母亲走后很久,他还是起来,习惯了,父亲告诉我,他晚上两个小时一醒,起来就往母亲睡过的床边走,到了才想到,她没了,人没了。那一刻,我背过头,泪一个劲地流。

    母亲走的那一天,也是清晨,是四时,还是弟弟的电话来了,说母亲怕是不行了。那天一直下小雨,我回去时,母亲眼睛却回光返照般睁开来,那眼睛在慢慢地寻找着什么,越过姐姐,越过我,越过妹妹和弟弟,后来在父亲的身上停了下来,母亲的右手这时开始抽搐着,想缓慢地抬起来,又像想努力地抓住些什么。父亲凑过来,用两只手握住母亲的手。

    我看见了,母亲的眼角有一滴泪流了出来。后来,母亲便嗑紧了双眼,带着满足安详地走了。母亲走后三年,我们曾经劝过父亲,人老了,再续一个吧。父亲摇了摇头。看着父亲,我们的心上就像有时钟走过,分分秒秒地敲打着。后来,我们都抬头看挂在墙上的母亲的照片。

    我将这一切都讲给老阿姨听。老阿姨低头沉默了半天都没有做声,再抬头时她的眼里含了泪,她握着我的手说,闺女啊,你榛子母亲不亏呀,不亏!

    是的,母亲不亏!我的父亲也不亏!父亲这一生,就像蜿蜒曲折奔腾不息的河流,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深沉如山,但却有着最基本的良善和责任,就是这份爱,这份善,传承给了向前奔涌的时光的河流,传承给了我们,直到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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