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运贤跪下来的刹那，一点不夸张，胡明艳的心直接碎成渣了。
方运贤是谁啊？他多么骄傲多么倔强多么执拗啊！胡明艳觉得除了对自己的父母，这是个对老天都不可能下跪的男人。
但是，如今，这个连老天都不跪的男人竟然给她跪下了，贵得那么清脆、瓷实，一点折扣没打。
方运贤一米八三，这么多年，160的胡明艳在他面前，一直是仰望的姿势。她终于在做了他20年的老婆后，第一次居高临下地面对了这个男人。
心碎成渣的居高临下。
方运贤这破天荒地、惊天地泣鬼神般的一跪，不为父母，不为自己，不为他一向看重的事业，而是为了一个女人。
确切说，那还是个女孩，24岁，比他们的女儿大不了几岁。
然后，方运贤跪着说了那句被用烂的台词，明艳，只要你肯离婚，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方运贤说，何小芸怀了6个多月了，是男孩。
胡明艳没说出话，她根本说不出来。
方运贤却将胡明艳的沉默当成了拒绝，突然把头磕在了地板上，明艳我不能让儿子出生就没户口，我必须给他一个名分。我已经把他们安置到省城了，不会再在这里出现……
胡明艳碎了一地的心，突然就在方运贤的这个动作中拼在了一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是真不习惯方运贤跪着的样子，这让她觉得人生那么扭曲、悲凉、荒唐和绝望。
她更习惯他站着，站得高高的，哪怕高不可攀。
于是胡明艳弯身去拉方运贤，她说你起来。
方运贤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胡明艳说，你起来我就都答应你。
方运贤的眼神亮了一下，犹豫着站起来，说道，明艳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胡明艳忽然就笑了一下，她说我没什么条件，不过，我觉得你还有条件是吗？
方运贤没回答，愣了一下。他发现这个简单平静的女人，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他是还有别的条件，不是离婚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县里的常务副县长，这件事，他能关上门来说，天知地知他知胡明艳知，连女儿都不能知道。
否则他的政治前途也就算到终点站，即使不受大处分，也不可能再朝前走。
这才是最关键的。
方运贤说明艳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很委屈你，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但是我真的做不到让何小芸把孩子打了，都成形了，小手小脚地都看地见了。
说起情人腹中的儿子，方运贤的口吻情不自禁地深情起来。
胡明艳说你别说了，我答应你，明天就去办手续。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还住在这里，至于你，随意。
方运贤差点膝盖一软，再次跪下。被胡明艳及时地阻拦了。她说你自己也小心点吧，现在反腐那么紧。
方运贤说你放心明艳，我没别的什么事。我和何小芸是真感情，她甚至都不花我的钱，她挺能干的。
胡明艳看了方运贤，一个宾馆服务员，能干到哪里去？
方运贤说她有自己的网店，卖床品，生意不错。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很自立。
胡明艳就笑了一下，也是。能让你方副县长爱上的女人，一定不只年轻貌美那么简单。
方运贤的脸刷地就红了。
胡明艳已转身进了卧室。
她只想躺下来睡一觉，方运贤的一跪，抽走了她所有能量，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2
很快默默办了手续，房子、车、储蓄，全都给了胡明艳，方运贤主动提出，负担女儿读书的所有费用。
胡明艳就问了句，凭你那几千块钱工资吗？你知道女儿每个月补习费、生活费和兴趣班花多少钱吗？小一万。
方运贤愣神了。这个副县长，他也才做了不到两年，除了公家配置，也没什么外快。在仕途上，他极其小心，成功抵挡了各种来路的钱财。顶多关系特别好的，吃顿饭。
八项规定之后，连饭都不轻易吃了。所以，在这一块，方运贤还是可以拍着胸脯说话的。
他有生的46年，唯一犯的错，就是何小芸。
方运贤承认，他的错，简单来说就是没管住裤腰带。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喝多了，被司机送到招待所临时休息一下。
何小芸就是借着他的酒意成功勾引了他。
后来方运贤确信，当时他是能拒绝的。但是，当何小芸年轻柔软又充满韧性的身体塞进怀里，当他的手掌握住她圆润坚挺的胸部，当他覆盖上她清甜的嘴唇，沉寂多年的欲望，突然就以庞大的阵势蓬勃汹涌起来。
胡明艳当年生女儿时做了剖腹产，那时缝合术还不够完好，留了很深的一道褐色的疤。随即，胡明艳的腹部便堆满了赘肉，再没有紧致起来。
方运贤的性欲就是被那道伤疤和松弛的赘肉给一点点阉割到近乎消失的。面对何小芸的那次勃起之前，他有两三个月没跟胡明艳做过了。
胡明艳也没有传说中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了女儿后，身体欲望被做母亲的欲望成功替代，所以，他们算是美满夫妻，但在床上，却是贫瘠的。
方运贤都没想到他还能有那种能力。
年轻的何小芸真是蓬勃又劲爆啊，毫不掩饰对这件事的热爱和贪婪，用那双清爽的小手和柔软的嘴唇，让年过四十的方运贤，在一个夜晚创造了接连做了三次的奇迹。
每一次都酣畅淋漓，尽善尽美。
就那么在一段时间上了瘾。
但做归做，方运贤从没想过要娶何小芸，直到有一天，何小芸忽然回陕西老家了。两三个月没联系到。
等何小芸回来了，已经是近5个月的身孕。
何小芸走的时候就怀上了。她说，怕不走，方运贤会逼着她做掉。
她说，在老家花钱找人查过了，是男孩。
方运贤的人生，就在男孩两个字上做了转折——如果不是政策不允许，他怎么都会让胡明艳再生一个。
没有儿子一直是方运贤心里的隐痛……
那一刻，看着坚决要给自己生下儿子的何小芸，方运贤知道，他只有离婚这条路可走。
也必须走。
3
此刻，方运贤如愿以偿，只是听胡明艳说了女儿的花费后，他有些茫然。但即刻就明白过来，家里的经济来源，还是来自在证券公司做到管理层的前妻胡明艳。
一时间方运贤有些惭愧，说，那个……对不起啊，这些年，也难为你了。
胡明艳没吭声，而是拉开抽屉，把以前方运贤交给她的工资卡递还给他，道，你很快就是别人的老公了，也要担起责任。我既然同意离婚，就没在意你这点小钱。
方运贤就再一次红了脸。
胡明艳仿佛没看到，去到卧室，把方运贤的被褥抱到了客房。想了想说道，周六女儿回来的话，你再搬回来。
方运贤真是羞愧到不行，又感激到不行。
从此两人成为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也从此没有再一次共过三餐。早中饭，方运贤都在机关食堂，晚饭也都在外面吃。没有应酬，就自己对付。
但也不绝对陌路，有时家里来客人，或者有些需要胡明艳以县长夫人身份参加的应酬。胡明艳不用方运贤说明，夫唱妇随的戏就演得出神入化。
女儿回来时，换成方运贤演恩爱戏。
只是晚上，关上卧室门，方运贤会自觉地睡到地板上。
有一次，方运贤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胡明艳问，你还真是何小芸守身如玉啊。
方运贤差点跳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胡明艳会来这么一句。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装作睡着没听到，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方运贤没想过什么守身如玉，但是，他也没龌龊到再去对胡明艳做什么。偶尔看到胡明艳裸露的小腿或手臂，他都有点负罪感。
方运贤已经和何小芸办理过结婚手续了，在省城。大概半个月左右，他会回趟省城。而他期盼已久的儿子，也即将出生。
4
胡明艳让方运贤帮她个小忙的时候，方运贤的儿子已经满月，胖小子，非常健康，眉眼跟他很像。方运贤心情大好，即刻说道，没问题。
胡明艳就笑起来，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不管什么事。方运贤说，明艳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好受点。
方运贤说的是真心话。
胡明艳就告诉他，她表姐的儿子考了县检察院的公务员，笔试通过了，但在最后一名，前面还有好几个人压着，这次的名额就两个，所以面试这关……
方运贤犹豫了两秒钟，道，把孩子资料给我吧。
胡明艳说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方运贤摆摆手，反正笔试过关了，说明还是有点能力的嘛。
胡明艳说，那我就替表姐谢谢你了。
这件事其实有点难度，要动用系统之外的关系，但是方运贤办成了。他是真的想办成，这样，欠胡明艳的就会少一些。
方运贤都不知道咋说，儿子出生时，胡明艳竟然执意给了个大红包，道，怎么说，也是女儿的亲弟弟。
这让方运贤无地自容。
这种情分，不还一点，他还算什么男人？
之后，类似调动工作和安置人员的事，胡明艳又恳求方运贤帮着办了三次。
办成了两次，一次没办成。胡明艳也没说什么，只说麻烦方运贤了。
但不久，胡明艳让方运贤帮的忙，却着实为难到了他。
胡明艳发小的儿子打架致人重伤，伤情鉴定结果出来，依照法律，五年以上没跑。
男孩已年满十八周岁。
胡明艳直接把发小带到了家中，那个因为儿子出事没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一直在方运贤面前号啕。
胡明艳在旁边也抹泪，说，孩子是混，但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跟咱闺女定过娃娃亲……
方运贤没熬住，只好勉为其难地表了个态。
最后，方运贤几乎用了洪荒之力，好话歹话不同场合轮番说，终于给争取了个判三缓二。
事后，方运贤松了口气，也出了一身汗，官场多年，他知道这次自己触了红线，所以当胡明艳发小送来十万块钱，他差点没给胡明艳面子，把人直接赶出去——这么多年，他方运贤一没靠山二没财路，怎么上到这一步的，他自己清楚。别的方面已经开了口子，经济问题，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犯的。
而这一次，方运贤也终于鼓起勇气对胡明艳说，这样的事，以后尽量不揽了吧，风险太大。
胡明艳抱歉得不行，对不起啊运贤，我是真的被她哭得心软了，也真是心疼那孩子……
方运贤打断胡明艳，我知道，我知道。
还是听不得胡明艳说对不起。是他对不起她在先。
5
之后，胡明艳真就没再给方运贤填任何麻烦。然后，女儿参加了高考，胡明艳告诉方运贤，打算让女儿出去。去加拿大。她也一起走。
方运贤愕然，他太意外。
胡明艳说，反正咱们也离了，我走我的，影响不到你，女儿大了，慢慢能接受。这样，你跟何小芸带着孩子，也能过正常的日子了。
可是……方运贤有点不明白的是，出个国，怎么就那么简单呢？
胡明艳就说，离婚后我一直在办这件事，我不是机关干部，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影响，这些年，我在股市上赚的钱，比你想得多。放心，都是正道来的，足够移民了。所以，在女儿高考前，我就把手续办好了。对了，房子我也会卖掉。
胡明艳说得清晰缓慢，方运贤全听明白了。却无话可说。胡明艳所做的一切，合规合法，更合情合理。他根本没有资格给什么建议，更别说反对。
也只有深深叹口气，明艳，这辈子，我是欠你了。
胡明艳笑笑，没欠，不是都还了吗？
方运贤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她是指他帮的那两个忙。
嗨。方运贤就有些惭愧地摇了摇头。
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方运贤是在胡明艳和女儿成功移民三个月后出事的。
事情就出在胡明艳发小的儿子减刑问题上，受害方家属实名举报方运贤在这件事上收受贿赂十万元，暗箱操作，违章违纪违法。
那十万元，方运贤没收，却扎扎实实打在了他妻子何小芸的一张银行卡上。
随之，方运贤其他违规和收受贿赂问题也迅速浮出水面，方运贤每次参与安置的人员，都有一定数额的钱打入何小芸的账户。
至于方运贤瞒着组织离婚再婚并且有了一个儿子，已经是他所有问题中最轻的了。
证据面前，方运贤没有做任何辩驳。他想起了胡明艳走之前说，不是都还了吗？一下就明白了。
是胡明艳。她恨他。
大洋彼岸，胡明艳第一时间在互联网上看到了方运贤出事的消息。
隔着整整12小时的时差，那是她的夜晚。胡明艳却还是怕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没错，是她做的。
包括叮嘱当事人在每次事成后偷偷去找何小芸致谢。因为是事后，完全可以不惊动方运贤，何小芸也就半推半就了。
都在胡明艳的预料中。她太清楚，何小芸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除了姿色和那点烂俗的手段，别无所长。方运贤还是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如果没有荣华富贵，何小芸怎么会破釜沉舟地绑定他？
胡明艳真的好恨啊，她的恨，就是从方运贤那一跪被点燃的——
记得当年，家里不同意她嫁给他。那是他刚从部队转业，分到机关做文员，虽然挂着小副科，但没房子，没钱，家里一穷二白。但她知道父母终归疼她，心不够硬，差不多求着方运贤去跟父母服个软，说点好听的。
后来母亲都心软了，暗暗授意胡明艳让方运贤软一下膝盖，跪一下父亲。父亲要的是个面子。
但方运贤倔强地跟胡明艳说，宁肯这辈子打光棍，绝不贵。
胡明艳说不跪也不用打光棍啊，娶别人就是了。
方运贤的回答照旧斩钉截铁，娶不了你，我就打光棍。
胡明艳当时心里又气又感动，最后，干脆选择了跟方运贤生米煮成熟饭，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后，逼着父母同意了这门婚事。
那时，他们那么爱，爱到他不娶她宁肯打光棍都不跪。但那么轻易地，为了另一个女人，他跪了。
她可以接受他被勾引，接受他想要个儿子，接受他主动或被动想和她离婚，但接受不了他这一跪。这是他对她、对他自己，以及他们共有的过去的最彻底的否定与背叛 。
他用弯曲的膝盖压碎了全部，之后她心里只装了一个字：恨。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让他付出了惨烈代价。
胡明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笑着将杯子砸到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无数碎片花朵般绽开，像她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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