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长大,不免会和那些帮人拉磨,耕地,拉车的动物们很熟。拉磨的是小疙瘩似的驴,耕地的多是性格颟顸的牛,拉车的是爱咬人踢辕子的马,不过我都不喜欢叫它们牲畜。牲畜的意思是要拿来杀了献祭的,毫无生命的,毫无个性的死物,也违背农村人向来怜惜它们出过力的感情,他们是从来不会舍得把自家的牛,马,骡子或者毛驴杀了,拿了它们血淋淋的头去祭拜天地祖宗的。它们是活生生的命,性格迥异个性分明的一个个生灵,还是用我奶奶的偏古代的话来说好,生灵,不是牲灵,是生而有灵的生灵,生灵涂炭的生灵。
张家三叔家里喂的那三头牤牛,就是没有去势的公牛,都凶得很。去了势的公牛叫犍子,个子也就不再有牤牛那么肩宽臀细得夸张,像健身房里那些故意展开背阔肌的肌男一样,会变得前后比例稍稍匀称一些,性格也温和得很。那三头牤牛站起来肩高过人,应该是浑身的肌肉里充满的雄性那敌视一切的激素做的怪,每次在我经过的时候,本来好好地卧在那里像是在嚼口香糖的,非得要腾地一下站起来,即便是被鼻圈扯住了鼻子,也要弓起脖子,白楞着满是血丝的白眼,把两只尖角对着我,四蹄不停地来回踢踏着,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仿佛眼前的小孩也是一头大牛,要与我一比高下一样。
第一次见了你怕,第十次你见了就不怕了,它们是被鼻圈扯住了鼻子,每天只好徘徊在缰绳那米把的方寸之地,除了卧着就是站着,间或地还会有手贱的孩子拿了砖头去狠狠地打它们,你明白了这些,也就知道它们要么是见了你来认错了人,以为又有坏孩子来了,会把它们肋骨砸得生疼,要么就是烦躁了,想跟你说话,让你放开它们去溜达溜达,可没有一次能够如愿,人老是不知道它们在想要什么,就变得烦躁和愤怒起来。
牤牛们还好一些,至少每过一两个月,还有本村或者远村的母牛们慕名而来,三叔在空场的地上放开它们,让它们自由地行驶一番物种繁衍生息的权利,生活上并不至于那么地无聊,即便是每天被拴在桩子上徘徊往复,也算是值得活来一世了。去了势的犍子拉车拉犁,没了制造生命的机会,也比牤牛们多了一份上山下坡的机会,在自然和田间劳作的同时,能够享受一些空间上的自由,而牤牛们因为脾气很容易冲动,是不能来上套耕地的,它们在地里看到了远处的牛,就会拖着犁子又跳又蹦地冲过去,公的就斗,母的就追,管不住自己,也就没了这样的机会。
我们家养牛也养骡子。牛是母的,每年夏天回去,还会有一头小牛在她身边,第二年就会卖掉,能有几百块的花钱,算是我们家最大的一笔收入,是支撑了我们家三个孩子读完了中专和大学的。那头母牛体格玲珑,角是一只稍微有点弯曲,粗糙和蜕化,有点像老年的妇女把花白残碎的头发胡乱在头上抓了两个髻,远没有公牛的角那么尖锐光洁,如刀矛一般漂亮的,不过它对自己向来很自得,总是眯着长长的睫毛,下巴一左一右地磨着嘴里的草,嘴角还留着一嘟噜的泡沫,一向是不紧不慢,泰然自信安详的模样,如同绝大多数农村的母亲一样,在劳作了一天之后的傍晚,把孩子搂在怀里坐下歇息片刻的时候。
这头牛是贷来的,是二姨家的小牛,借给来了我家,把第二年它头一个孩子还了给了它的娘家,算是付了买她的帐,现在想来,二姨家给我们家的这份支援,真是莫大的恩情,真是牛的无息贷款。它生下的小牛各个都标致漂亮,模样,皮毛的花色,甚至连毛发的旋子都正,买牛的主顾们都是赞不绝口。
牛有孩子陪伴,我想它看着自己的小牛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自己眯着眼睛细嚼慢咽,牛生应该是充满了甜蜜的。相比之下寂寞孤单的可能就是骡子。
那骡子它是生产队分队的时候,我家抽签抽到了它,和三姑家凑了钱买回来的。它倒是像马,高大,身材修长,四蹄宽大,一点儿也没有驴子的模样。马当妈生的骡子叫马骡,驴当妈生的骡子叫驴骡,马骡像马而驴骡像驴,它应该是有一匹基因强大的马当了它的娘,一头驴做过它的爹的。
骡子它是公的,虽然不能生育,却也不少雄性的魅力和个性,有母马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也会激动不安,竖起耳朵直勾勾地看个不停,它也会激动地雀跃,前蹄子扒动地面,像龙一样引颈长吟。可人的心是坚硬无情,从来不肯把它放开,像对牤牛那样,让它也能有一回生灵们都渴求的自由,反而会嘲骂它一番。它就这样一直也没有伴儿,无儿无女,只有大车是它的伙计。
骡子比马好。马很少有这样的好脾气,不踢不咬,还不生毛病。它有驴子爹的沉稳和韧性,还有了马娘的体格和力气,可惜它却只有活着的机会,没有活着的意义。它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空有一副皮囊,在长了几年岁数之后,或许也是到了壮年,开始变得偷懒和滑头起来,拉车时不再大步流星,脾气也越来越坏,总是在夜里没了草之后用后腿猛踢后墙,把墙给踢了个大窟窿。为了这个我的爹娘还有表哥没少骂它,可它就是我行我素,那一年它7、8岁,相当于人的49,50吧,应该是知了自己作为了骡子的天命,不管自己有多好的体格和龙马般的风度,可世间安排给它的只是拉车的命运。我想它若是明白了活着的道理,知道了自己没有和马和牛那种自在生活的可能,肯定也会看破红尘,不再有任何憧憬了吧。
在它到了毛衰无力之年,表哥也就不再让它劳作,按照农村的风俗,给它养了老,在无名之处埋了那副嶙峋的一副皮骨,安顿了这孤寡辛劳了一生的生灵。牛马无言,不知道它们归于尘土之时又是怎么思想,应该都是天地的生灵,和人一样,一般无二吧。
2020.5.30晚 看了《骡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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