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张冶第一次看见叶檀。
那时候,叶檀是整个扬州城最招摇的女子。她有着修长的丹凤眼,大多时候狐狸一样的半眯着,还带着点儿猫一样的慵懒和任性。
那天,叶檀穿了青绿的衣裳拥着一个俊秀的少年坐在装饰华贵的马车里,旁若无人的调笑着。后来,不知那少年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立时就咯咯娇笑起来,无限的娇媚风情从她的眼角漾开来。
张冶也是俊美的男子,高挺,面白,一双眸子总有着波澜不惊的镇定。因此叶檀的马车经过他时,她就格外的多望了他两眼。然后她饶有趣味的转身,笑着拥吻了她身边的男子。如此轻佻无比,引得路人纷纷驻目指责。
怎料那叶檀,转动双眸不以为意的一笑,便迷乱了众人心志。她便肆意地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的几乎震落了发髻上的步摇。张冶远远看过去,只见绿裙一闪,她跃到车前,扬手一鞭。那马儿受惊,便拉着车绝尘而去。
张冶看着,不置一词,心里暗暗叹息。可那时,张冶也不过是赞叹而已。毕竟,能在女子三贞九烈的尘世,招摇成这个地步,本身就已经非比寻常了。但是赞叹并不等同于喜欢。那般招摇任性的女子,又如何懂得情感?若不懂得情感,又何来喜欢呢?
他在人群散尽的时候,也慢慢踱步而去。
江湛来到张冶院子的时候,他正做烧饼做得起劲。其实这个面容冷寂的书生,张冶之前便晓得。
都说江湛是叶檀的第一个恋人,在叶檀进入青楼之前,他们俩的故事就在整个扬州城流传。书香门第的贵族公子,不知道何时爱上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美貌少女。他带她去扬州城最繁华的场所,给她买最华美的服饰,一掷千金而面不改色。她温柔似水的目光也只为他流转。那个时候,他们赚着整个扬州城的艳羡,人人都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子忽然成为扬州城最放荡的女子,出没于英俊少年之间,而对之前的情人再不理睬。那江湛也是痴情种子,为了求得情人回头,放低身段,用尽方法。那女子,避无可避,于是避入青楼。自此,叶檀成为红颜祸水的最佳范例。
江湛说,我来是有事求你。
张冶摇头,扬扬手中的烧饼,说自己只是个做烧饼的。
江湛便继续开口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很久以前,有个醉酒的树妖,不小心跌到了水里,刚好被路过的天神救起。那天神生的英俊不凡,于是树妖忍不住心生爱恋,用尽心计,才与那天神相恋了一场。可是毕竟妖与神是有别的,那天神最后还是得回到天上。而那树妖,也在生下一个孩子后,郁郁而终。
他说,误不过一个情字。但那树妖,至少还爱了一场。只是可怜了那孩子,生来就没有爹娘,还因半妖半神的身世而苦恼。他孤独的活着,苦痛而卑微,却因为父亲的永生力量,连死都是不能的选择。
他刚说完,张冶的眼睛亮了。
华灯初上,张冶踱步到秦淮河畔。白日里,他答应了江湛的请求,去为一个人解除洗髓。民间的传说中,洗髓是一种封印人本性和记忆的法术。
隔着升腾的水汽,他看见那面容冷寂的公子,走到叶檀的面前,轻轻地唤她。可是她慢慢抬起头,神情散淡,眉眼清晰,公子,我们有见过吗?
他发疯似的抱住她,狠命的摇晃。一便一遍喊着她的名字,檀儿,檀儿。
但是她像受惊的小鹿,眼睛里迅速弥漫起水雾。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定在张冶的身上。然后她急急的挣脱江湛的手,扑到张冶的怀里。她说,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张冶愣起来。月华初起,似水佳人。他低下头,看着她温柔的求助,忽然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他那个多情的树妖母亲,是不是也曾这样看着他那英俊的天神父亲?
他无法拒绝。好,我带你回家。
江湛的再次到来是在一个月之后,他避开叶檀,开门见山。
他说,我要你解除她的洗髓。言语坚决。任张冶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如果去除洗髓需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要你家破人亡,但你仍然得不到她的爱情。那为什么不让她现在这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决绝地摇头,我不惜任何代价!
呵,任何代价,张冶笑起来。是不是每个人在爱情面前都是这般痴傻的义无返顾?
叶檀回到了秦淮。但依然喊张冶哥哥,在每个早上去他的摊头吃烧饼。张冶也由一个小小的烧饼匠人成为了扬州名人。
但叶檀对江湛依旧是冷嘲热讽。只是他不觉得厌烦,至少她肯为他真正的生气。这于别人,是没有的。
期间张冶也见过叶檀。叶檀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被洗髓之后只依靠你吗?为什么我忘记江湛的时候依然记得你吗?然后她把嘴巴凑在他的耳朵边,轻轻的说,那个中午,我穿绿衣,你穿青衣,在人群里那么淡定的样子,真是让人念念不忘啊。她又说,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类人,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她言语举止间还是和他第一次见的那般肆无忌惮,艳丽无匹。至于那段时间里,与他偶然相依的叶檀已荡然无存。这么多年过去,一直心如枯井,可张冶的心里竟开始蔓延起悲哀来。那从来没有过的被人依赖和需要的日子,以及她的柔弱和天真,原是那么美妙。也许,答应江湛给叶檀解除洗髓换取那个答案,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可是,如果不换取,那么绵长的时光和寂寞,他怎么打发?
叶檀回到秦淮的第七天,江湛的母亲去世。他派人给叶檀送去帖子,邀请她参加母亲的丧礼。有人看到丧礼那天,叶檀着一身白衣安安静静走去了江府,披麻戴孝,跟在送葬人群的后面,满脸的浓重哀愁。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人猜,叶檀到底对江湛心存愧疚。
丧礼过后,江湛成为江家唯一的主人。但母亲去世,他没有痛定思痛,反而更加频繁的去秦淮河。叶檀许是见他刚刚失去母亲,反而面带微笑的体贴起来,劝他振作。他当成一种暗示,如此,便愈发殷勤起来。终于,他向她请求跟他回家,见她措不及防的神色,才知自己愚蠢地会错了意。他于是絮絮叨叨的讲起那一年来。
那一年,他不过十六岁,还不懂什么是儿女情长。叶檀从窗外的紫檀树下慢慢的走过来,穿着新绿的衣裳,笑起来眼睛微眯。那样的清新美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风华。她说,公子,我来陪你,好不好。从此红袖添香远山磨墨,多么美好的时光。
后来她的存在终于被母亲发现,他索性光明正大的带着她出现。不顾她的来历不明,不顾家人的反对。他说,她是他爱的人。
叶檀听着江湛讲完,抬起眼,她说,公子,你出生的那一天,扬州城刚下过小雨,天空清碧清碧的。你的祖父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紫檀书,说希望这圣树能和你一起成长,护你平安吉祥。公子,其实你早该知道的,我不过是一颗伴随了你十六年的紫檀树,人妖殊途,你又怎么可以娶一个妖呢?她的眼角漾出无限忧伤,公子,请你回去吧。
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但我不在乎呢?江湛猛的抬头。
叶檀慢慢的收起招摇,开始变得温柔清丽。张冶依旧卖他的烧饼,依旧是波澜不惊的面容。而江家,渐渐的没落下去。
在扬州城开始飘起梅雨的那天,叶檀回了江家。看着颓败萧条的高墙大院,她有些伤感。江湛还在那间书房,但白了头发。不再是温文尔雅的风流少年,也不再是面容冷寂的书生。她心酸起来。
她走过去,轻轻的唤,公子,我回来了。他转身,面容苍老,不过一年而已。他望着她,檀儿,我这一生,可都败在你的身上。他伸出手,抚摩她的脸。
他说,檀儿,我想看看你这心里,究竟装了谁。
他提剑劈着院里的紫檀树。她的泪涌出来,人说十檀九空,公子,我该怎么装谁?我是棵长空了心的檀木啊。轰然一声,那长了十八年的紫檀木一裂为二,倾颓在地。空心的树,却终究多了几个字,左边有个淡淡的张字,右边,有颜色深重的公子两个字。
江湛静静的笑了,却原来,是这个答案。
他记起那一年,自己追着她不放。母亲无奈请来高人为叶檀洗髓,以为如此,就可以让他放手。怎料家中藏书众多,有很多这方面的书。让他不仅能识别叶檀的来历,甚至连张冶那神与妖之子的寂寞都能看出。
于是他去找了张冶让他为叶檀解除洗髓。但是他并不知道,这需要付出他母亲的性命。洗髓要把叶檀的部分力量封存到他母亲的体内。而解除则需要释放,这其中的巨大冲击,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再后来,扬州那出名的烧饼王突然失踪,家中只剩下一块梧桐木,木质坚硬,沉穆雍容,上面隐隐刻有一个檀字。
那一日,江湛对他说,你的心,太平静。只可以,心痛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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