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断魂汤
张超我
星期天的上午,我到杂粮超市去买米、顺便捎点绿豆,因为大米绿豆红薯稀饭是我的最爱。到了超市,也就是平时不被我注意的杂粮超市,在今天引起了我的重视,甚至是惊奇和惊叹——怪不得叫杂粮超市啊!在绚丽多姿的灯光下,这里所经营的杂粮品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平常日子所需的大米、小米、麦仁、黄豆、芝麻、绿豆、花生米,还有外地来的薏米、糯米、黑米、红豆、扁豆、豇豆、黑豆……等等,晶莹剔透,林林总总,令人目不睱接,我在心里感叹,这丰衣足食的和谐发展环境真好啊,不说远在南非的饥民和在恐怖袭击阴影下的中东难民,与我们的幸福生活有着天渊之别,就是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自己的“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生活相比,也是恍然若梦啊!
我对五谷杂粮有一种天生的喜爱,这种喜爱也可能是农民式的;我对五谷杂粮有一种天生的爱惜,因为我知道从土坷垃堆里把它们扒拉出来有多么不容易;我对五谷杂粮有一种虔诚的敬畏,因为我受过忍饥挨饿的痛苦。我初进城的时候,曾搭过一段宾馆服务员的大灶,一块钱一顿饭,不管是包子、蒸馍和面条,让你吃得弯不下腰,也不多收一分钱,我对这样的便宜饭很珍惜,可有一段时间,我自己却不想搭这么便宜的大灶了,因为我看不惯那些打情骂俏的年轻服务员拿白蒸馍、热包子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把整个整个的白面馍像扔土坷垃一样你扔过来,我扔过去,我忍不住呵诉他们:“这可是白面馍呀,糟塌了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呀!”说罢气愤地将沾满泥土和灰尘的白馍拾起来,将皮剥了,送进我的口中,他们纷纷翻着白眼,轻蔑地骂:神经病!是你家的馍吗?说罢更疯狂地投掷起来,嘻笑着骂:“让神经病拾啊,撑死他!”
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我的行为是在作秀,因为我是农民,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知道“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因为我为了凑齐那五种杂粮,经历过那样噩梦般的一幕,那是我一生中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和遗憾!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上个世纪的1975年冬天,农历11月29日的那天夜里,我老姑父的肺气肿复发,我们孤儿寡母守在床前,焦急地倾听着从老姑父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喘声,姑母眼看着连一口水也难以下咽的姑父,绝望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屋外尖利的冬风如鬼哭狼嚎般阴森恐怖,雪粒被风拍打在窗棂纸上,更增添了这冬夜的孤独和凄凉。姑母试探地对我说:“要不,咱去你清臣爷家再抓点药?”只有六七岁的我惶恐地望望窗外,表示出了对黑夜和寒冷的惧怕,但姑母还是说:走吧,再去包点药吧!”不容我反抗,拉住我的手就去开门,姑母刚拉开门栓,一股寒风呼地就将屋门吹了个敞开,寒风像巨大的冰手,将我们娘俩团团罩住,姑母坚强地把门拉上,一把拉扯着我,去清臣爷家的中医堂,清臣爷是方圆三里五村有名的老中医,也兼卖西药,实际也就是开了一个小药铺子,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留着花白的胡子,我们母子在这寒冷的冬夜叫醒了清臣爷,他打开门,见是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的母子,热情地把我拉进屋,让我们烤火取暖,姑母给老人陈述了一遍姑父的症状,因为头一天下午清臣爷还为姑父把脉医治,对姑父的病了如指掌。清臣爷听后,沉吟多时,方问:“你家有几种粮食?”姑母一愣,即回答:“老叔啊,除了红薯干子,有一点麦子,没有别的粮食了。”清臣爷说:“他姑父辛苦劳作一生,临走让他吃一回全粮饭吧,我这里有一把做药引的绿豆,你们拿回去,凑够五种粮食,煮一碗五谷汤,临走喝一口,也不枉来世此走一遭。在咱中原的风俗里叫‘五谷断魂汤’。”
我们母子回到家,姑父依然昏迷不醒,喉咙里依然呼噜呼地响着,姑母从厨房里拿了只碗,先把家里的小麦抓了一把,又把从清臣爷那里带回来的绿豆和小麦放在一起,姑母说:“走,咱们再去别人家寻三样粮食去,这五谷汤一定要让你姑父喝上!”说这话时,她的眼里充满了顽强和执著。
村街上脸对脸还看不见人,天、地、树木、房子都溶成了漆黑一块,混沌一片,刀子一样的北风如疯狂的公牛狂吼,雪粒如猎枪子弹,打在脸上疼痛难忍。狗叫声从黑暗中透过来,听起来那样辽远和凄凉,像从一百个世纪前传过来似的。我们母子在这村街上一步一滑地向前摸索,姑母凭经验指导我识夜路的方法,她说黑泥白水紫花路,在农村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特别是阴天的夜晚走路,是不靠眼睛识路的,要凭感觉和经验,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灰白,肯定是积水了,或是农家街边的粪坑,黑糊糊的肯定是一脚下去没个底的淤泥,介于灰白的水和黑色的泥之间的泛黄泛紫的,是人的双脚踩出的蛐蜒小路。
我们母子连跑了十几家,只有一户给了一把玉米,有几户甚至都没有回应我们母子的呼喊,有几户没有开门,只是闷声闷气,睡意朦胧地答一声:“没有哇!”
姑母没有灰心,我们继续挨家喊门,我的手和脸冻得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机械地跟着姑母,也仅仅是给她作个伴儿,壮壮胆子,但我能感觉到,姑母越来越焦急,一双小脚不管泥里水里,反正我们的鞋子早已湿透了,双脚麻木已感觉不到冰凉。我几乎跟不上姑母的脚步,她焦急地催促我:“快,快,再找不齐恐怕你姑父就等不及了!”
一直到天色将明,鸡叫声此起彼伏,我们母子跑遍了全村才找齐了五种粮食,回到家,姑父早已咽气了。我们母子在村子里奔波了一夜,老姑父还是没能喝上那碗“五谷断魂汤”。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个冬夜,想起姑母在漫漫黑夜里的奔波,呼唤老少爷们儿的家门时近于哀嚎的祈求声,我的心在流泪,因为我知道,在那样贫困的岁月里,全国的农民家庭,有谁家能够一下凑齐五种粮食?
我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吁:爱惜粮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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