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猫眼的门

作者: 感知主义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8-21 14:31 被阅读37次
有猫眼的门

                    作者:王建平   

    “你再去敲敲那道门试试,那道门好像有人进出过。”一种窄窄的从喉部发出的语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去!我再也不敲,敲也是白敲!”一个男人的话里有一股四川东部方言的味道。

“就算我求你行不行?我又求你一回行不行?假如那屋里有人,不说别的,再打听一回总可以吧?找几口水喝总可以吧?”那女人说。声音听起来很干涩,也很短促。

    “我说过了,敲也是白敲,那道门里也不会有人。”男人说。

“那屋里肯定有人,你看门前那块棕垫上还有两个湿脚印。”

    “我没看出来?我看不出来。”

    “我请你再去敲一次行不行?最后一次。”女人说,她的声音突然有一丝惊喜:“那道门上还有一个玻璃眼,你可以去看看,屋里有人没有?”

“那是猫眼,门里可以看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那男人冷冷地说。

    脚步声。是鞋底上的沙砾摩擦着地板的嗤嗤的脚步声。猫眼外面黑了一下,是被人挡住了门外的光线。但很快它又亮了起来,地板上嗤嗤的脚步声又响了几下.

    这是一个堆满了废弃杂物的楼道,实际上从猫眼里可以看见整个楼道内从楼梯沿那里到另外一面被钉死的大窗户之间的一切情形。现在是早上九点零五分,那道大窗户里射进楼道的光线正好照亮门前踏脚棕垫到一只大木包装箱之间的位置,大约是一块斜边的有四、五平方米的四边形。被光线照亮的物体发出一种灰白的光,而背向着光线的那部份是黯淡的、靠楼道里反射的光亮也刚好可以看清物体表面模糊的轮廓。

    那女人正好坐在楼梯沿的最后一级阶梯上,可以看到她右侧面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粗线呢银灰色的短大衣,衣服的下摆就垫在灰尘扑扑的地面上。她的头发有些湿和零乱,脑后被一根褐色橡皮筋扎束起来的头发已经散出一绺,分散地盖在耳轮那里,正在沿着耳朵的边缘往下淌着一丝细细的水线。

    那男人就站在门前右边的地方。他转过身来,窗户里射进来的光亮从他的左肩上擦过去,他的身子一半明一半暗,那条明暗的分界线把他斜着分为两半。他很犹豫地举起右手,到门前又放下来。他转过头去,对女人说:“我还是不想再敲了,你说这一路过来,就说从这一楼到五楼吧,我们已经敲过多少道门了?你能说我们敲过的门里都没有人吗?我看未必!是人家根本不愿意开门,你敲了又能怎样?”

    “那我们就不再找了?他们是住在这一带?还是我们根本就找错了地方?”

“现在有什么办法?找到哪里算哪里吧。”

    “是不是又要下楼?反正我已经走不动了。”女人说话喘着气,她的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你这样让我有什么办法?”男人说,他垂着两只手站在女人身边。他的身旁有一只很大的包袱和一个人造革棕色马桶包,包里的东西塞得满满的。从马桶包上伸出一只弯弯的枪柄 一样的东西,仔细一些,能看出那是一把锯弓的手柄。

    看不见那女人手里还拿着些什么东西,只有一条彩色尼龙线编织的网兜的提绳斜搭在她的右边胳膊上。她说:“你是知道的,我已经走不动了,我不能再走了。”

  “那就在这里歇歇。”男人沿着楼道来回走了两趟,回来,对女人说:“这里到很清静,那边的一家门上有公安局的封条,看来没住人了。”

“这楼下的外墙上有个‘拆’字,这楼怕是要拆了。”女人说。

    “这一带都要拆,我已经看出来了。”男人说。

    女人不说话,喘气,又咳嗽了两声,她用手拍了拍楼梯的扶栏:“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男人走过去,蹲在女人身边:“现在这种情况,我又有什么办法?”男人的声音有些变调。

女人的肩膀轻微地耸了耸,突然就有了泣声:“是你坚持要我出来的,不是你要走,我能拖着这副身子跟你出来?”女人低下头,像是哭了。

“我承认,出来是我的主意,但这些城市又不是我们家的菜园子,不是我们说什么就能做什么?”男人的身体完全地隐没于阴影处,看不清他的脸。

  “你能做什么?我也想不出你能做什么!”女人背对着男人说。

    “你埋怨我也没用,不行还是不行。”那男人无奈地说。

    “你看你现在多能说呀,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女人好像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那我就不说了,行不行?不说了!”那男人站起身来,走开去。

    楼道里的光线比刚才稍微亮了一些。从屋里这一排落地大窗户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沿着灰朦朦的天空稀稀落落地洒下来,远处房屋的楼顶和墙壁、树、电线杆与零乱地布设在空中的电线、广告招牌与商店敞开的铺面,还有可以看得见的每一条道路,现在都布满发黑的雨水,连从天空飞过的一只麻雀,也无法摆脱那种晦暗的阴影。

    不过现在雨滴好像大了一些,天空反倒有些敞亮开来。透过楼梯过道那面钉死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突然有些发黄,这样,使楼道里显得暖和了一些,不过那些零乱的毫无节制地堆放起来的杂物也显得更加清晰和障目。

    猫眼圆圆的孔洞外面,可以看清楚整个楼道的情况:这是一座并不很古旧的建筑,但设计的当初却犯下了种种疏忽。这楼道显得过大而又不适用,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拉圾堆场。可以从那只巨大的包装箱上看见一只报废的火炉,它不断从暴露在空气中的地方生出黄褐色的铁锈,现在木箱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锈渣。铁炉旁边是三只纸箱,有两只顺木箱摆放得很端正,另一只却被那只铁炉挤得无法完全摆放在木箱顶上,它有一只角斜斜地虚放在空中,如果稍稍用力碰着它,它会立即从那木箱顶上翻下来……拥挤的木箱旁边,是一架断了扶手和一条后腿的一把木躺椅,躺椅上叠放着一只旧碗橱和一只冒出许多弹簧来的沙发椅。在沙发的靠背边上,挂着一只皮革僵硬的黄褐色的女式挎包,只是灰尘已经把它们彻底地装饰了一番 ,现在它看起来已经不完全是黄褐色了。

    这些杂物堆放在那道大窗户下,几乎挡住了窗户里投进来的一大半光线。那道窗户其实缺了两块玻璃,一些冷风和雨水就从那里灌进来,那三只纸箱有两只已湿了一角。一些雨水凝积在那只沙发椅的靠背顶端,使光线照在那上面,生出了一块闪烁的反光来。

    本来空阔的楼道被这些杂物挤得狭窄不堪。对面那道贴着封条的屋门旁边,是一只早已弃置不用的鸡笼。但现在仍然可以看见里面积满一块块干裂的鸡粪,事实上它们已经灰尘化了,一旦有风从破窗洞里吹进来,那里会蹿起一股飞扬的尘埃 。鸡笼旁边堆放着煤块与一堆劈柴,现在也被灰尘掩盖得模模糊糊了……

    “其实,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也不是怪你,怪你也没有用。”还是那个女人在说话,她直了直腰,想从那里站起来。

    男人从一片黑影中走过来,说:“你要怪我你就怪吧,只要不是恨我就好。”男人扶着那女人的一只胳膊,让她歪着身子慢慢站起来。

可以看见那女人的银灰色线呢上衣被她坐出了很深的折痕。她转过身来,窗户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有些虚肿的发白的脸,她的眼睛被光线剌得有些迷缝,同时可以看到鼻翼那里有一些闪烁的亮点,显然那是汗水。

    “你现在好些没有?还痛不痛?”那男人问。

    “这种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能不痛?”女人往这边转过身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她笨拙的身子,她的腹部把衣服顶出一道很大的弧线,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差 点就要从扣眼里脱出来。

    “哎,我后悔不该出来找他们,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男人说。

“也是我拖累了你。”女人说。

    “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无论如何也是该死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女人拖着脚步走了两步,很缓慢,鞋底下发出一种极为涩滞的声音。

    “我说我们还是去医院吧?”男人把两手扶住女人的腰。

    “我们还有上医院的钱吗?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没挣到钱,让你看不起了。”

    “我今天说到过钱吗?我是那种把钱看得过重的女人吗?”

    “让你东颠西跛地出来一趟,什么也没有做成,还落下今天这个样子,我这男人还算什么呀?!”

    “求你不要说这些了,我跟你出来也不是为了享福。”

“但我好歹是个男人,应该让你过得好一些吧?”

    “怎么算是好一些?我说过我过得不好么?”

    “你没说过,是我在说。”

    “求求你,你别说了好不好?”

    “我不说了。”

    窗户射进楼道的光线此刻完全照亮了那女人银灰色的上衣,它的反光使楼道突然明亮了几分。最边上的纸箱的另一侧被映亮了,看得见箱子有红漆印刷的字---康佳彩霸电视机、深圳康佳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出品……小心、轻放、请勿倒置、毛重:三十公斤……

    扶着女人的男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干部服上衣,在他靠近女人的一侧,衣服上被映出一道光亮来。

    “现在痛吗?”

    “痛!”

“再等会儿,怎么办呀?又敲不开一道门,这楼上再也没有门可以敲了。”

    “你看你,又不是什么要死人的事情。”女人又走了两步,“我现在只想找地方坐下来。”

    “我们还是下楼去吧?” “不走了,这里就很好,这座房子里真没有人才好!”

    “那你先在这扶手上靠靠,我把毯子铺开。”

    那男人解开那只大包袱上的棕绳。拿出一条印着大红玫瑰花的绵纶毛毯,就铺开在那道贴着封条的门前,那里是楼道间最大的一块空地,那张毯子可以完全地铺开来。那男人又从包袱里拖出一条棉被来,可以看出棉被的包单洗得很白,但是是那种陈旧的白。

    女人坐在毯子上,倚靠着那床棉被,女人说:“现在好了,总算好了。” 男人把一只装满拉圾的桶往边上挪了挪,也坐在毯子的一角上。看得出他僵硬的背脊好像放松了一些。

    女人说:“你过来靠着这被子,要软和一些。”

   

男人没动,也没有吭声。这时候已经是九点半钟了。 雨仍然在下,有一些水痕沿着那边落地窗的玻璃往下延伸。现在屋里的一切都比较模糊,一面红绒大窗帘挡住了屋外的光线,屋里的彩电、冰箱、还有那只乳黄色的微波炉都几乎让人看不出它们表面的颜色,只有那些家俱的边缘部位反射出一些青灰色的光晕……

    楼道寂静无声,雨点从破损的窗户里飘进来,一点一点地击打在窗沿上。落在沙发椅背上的雨滴发出一些细微的沙沙声,这使得寂静的味道更加充分地布满了整个楼道。

    “我觉得安静下来,坐在这毯子上,现在感觉就像是家里一样。”是那女人说。

    “是吧,但不是在家里,只不过比较安稳了一点。”男人移过去,也靠在了被子上。

    “你抱抱我,这样要暖和一些。”

    “我抱抱你。”

    “我觉得现在好多了,比刚才好多了。”

    “你好了就好。”男人让女人的头靠在自己的左脸颊下面,男人放低了声音说:“我刚才不该提钱的事,惹你生气了?”

    “不!也是我今天一直在和你斗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和你吵嘴。”

    “看着你那么痛苦,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我不痛了,真的,不痛了。”

    “你不要安慰我,你要是痛得不行,就哼一哼吧。”

“真的不痛了,现在很好。”女人转动着眼睛打量着四面,现在她鼻翼那里的汗水已经干了。

    “我怎么总觉得那只玻璃眼里有人。”女人望着这边说。

    “可能有吧,也可能没有。”那男人说。

    “我到有点喜欢那只玻璃眼的样子,它有些像我们家里那只灰猫的眼睛。”

    “我看不像,灰猫的眼睛比它大。”

    “可惜灰猫死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出门的前一天,它就被公路上的汽车轧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一只猫。”

    “它死那天,我哭了一场。”

    “为猫哭一场?”

    “不知为什么,反正我哭了一场。”

    “现在你要想哭就哭一回吧,你要痛得不行就哭出来吧,女人哭出来比不哭要好。”

“我不哭,从那次哭过以后我就很少哭了。”

   

“也不要硬往肚子里憋,有事情往肚子里憋更难受。”

    “唉,女人嘛,怎么也赶不上你们男人那样。”

    “也不见得,男人也不是说咋样就咋样。”

    ……

    “我觉得我有些发抖。”女人说。

    “是冷吧?现在我也觉得冷。”男人说。

    “那边有些木柴,要不你生一堆火吧。我们横竖不走了。你拿大茶缸把水壶里的水热一热,等会儿可能要用。”女人吩咐说。

    那女人欠了欠身子,从那只网袋里拿出一只茶缸来。那只茶缸脱了不少瓷,看起来像有不少大块的花斑。

    那男人从毯子上站起身来。他往一个墙角里砌了几块砖头,在砖头搭起的窟窿里塞进一些柴火……看不见那只临时火灶的模样。那里是一个死角,被一块靠在那边的木板挡住了。只听见打火机咔吱咔吱响了几声,很快那里就有一缕青烟冒了起来。

    接着有往缸子掺水的声音,有柴火燃烧起来的轻微的炸裂声。

一小片橙红色的光在墙角那里一闪,首先映亮了阴暗中女人的脸,她的鼻尖那里,还有额头和一双现在完全睁开来的眼眸,都突然抹上一层黄红色的火光。接着 可以看到毯子上的被子、女人银灰色的上衣,那两只靠边一些的纸箱的另外一侧,都同时被火光映出一片晃晃忽忽的亮,女人轻轻地在鼻孔里呻吟了一声。

    从猫眼的圆孔里可以看见男人忙碌起来的身影。他从那只大包袱里拿出一只塑料脸盆、一双女式布鞋、一个绿色的热水袋和一面长方形的女式梳妆镜……他把这些东西摆放在毯子边上,又从那只马桶包里掏出两个红了半边的苹果,放在一只铝制的饭盒上。女人这时候用手指了指边上那尼龙网袋,男人从网袋里掏出一把长柄的老式木梳,递给女人。女人不出声地笑了一下,她接过梳子。

    现在大概是十点过一些。从屋里那道打开的阳台门里看出去,外面仍然是黑压压的天。不过雨到是停了,空中已经看不到倾斜的雨线,也看不见有任何一只飞鸟从窗外飞过,只有从外墙上淌下来的雨水,正沿着窗框滴滴嗒嗒地掉落在窗台上。

    雨停止了,天色反倒突然又阴暗了几分。楼道间那道大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又弱了许多,但墙角里燃烧的火光却比刚才更加明亮起来。灰蒙蒙黑觑觑的楼道间现在改变了一些模样。

    可以看见三面墙壁上瘀积的灰垢正在反射出一种灰白的光,而那只破躺椅的木质的色泽现在从扶手那里呈现出来,火光映出了那些陈年的木纹和早年留下的清漆的颜色。那只废铁炉的炉体发红,火光使得着附在它表面的铁锈发出一种黯然的红色。而那只大木箱的三条边缘同时都有白亮亮的反光,那可能是因为木质硬朗的缘故;另外三只纸箱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马林纸里面那种瓦棱形硬衬纸板的痕迹,有几处外面的马林纸被扯掉了,干脆露出了一排排均匀的瓦棱形状……那只被雨水洇湿了靠背的沙发椅却被纸箱挡住了火光,它仍然处于暗影之中,只有两只露出椅面的歪扭的弹簧在余光的反衬中若隐若现……

    那男人和女人现在完全处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女人在啃一只苹果,火光时时从她张开的嘴唇里把牙齿的白色显露出来,可以看到苹果的汁液挂在她的嘴角上,闪烁着几星光斑。

    那男人正低头清理着他摆布在地上的物品——那只塑料盆摆放在女人的头的左侧,里面倒了些热水,一缕缕热气从那里升到半尺多高。那面放开了支架的镜子就紧挨着塑料盆,接着是并放在一起的两只女式布鞋,它是青帮白底,好像还从未穿过。而另外那只绿色的热水袋已经被热气鼓涨起来,现在它紧紧地依偎在女人的脚边……

  突然,女人拿苹果的手松开,半个苹果在毯子上滚了有半米远。女人在胸腔里呻吟了一声,她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蹲着的男人紧张起来,问:“怎么了?又痛了?”

    “肯定要痛,不痛还算什么呀?!”女人咬着牙说。

    男人望着女人,把手举向女人,却又放了下去……

    “你想过死没有?”女人过了一会,又平静下来。

    男人往火里添了些柴。

    “我想死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人死了,这世界就没有了,好的和坏的都没有了。”

    “不是没有,是你不知道了而已。”

    “不知道且不是更好?”

    “那很难说,有人认为好,有人认为不好。”

“我认为不错,活一次又死一次,真的不错!”

    “死的事情最好不要经常想,想起来难受。”

    “我不难受。我一想到死,反到轻松起来。人最多就是个死,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

    “你看你,现在不要这么说。”

女人不说话了,用牙齿咬住了手中的那柄木梳。她鼻翼那里的汗珠又积聚起来。

    男人反复地搓着手说:“你痛吧?你痛吧?”

女人不答话,她把身子使劲地往后仰。

    男人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从猫眼里可以看到女人的身子弯曲起来,她用两只手撕扯着毯子的一角,塞着木梳的嘴里发出一种像羊羔一样的叫声。

男人猛地站起身,转过脸来,可以看见他的额头上和脖子那里都布满了密集的汗珠。他走过来,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那块棕垫上面,事实上现在可以看清楚他脸上 的一切:鼻翼边的小肉瘤、左边眉毛边上的一颗黑痣、过于粗糙的毛孔以及正在微微抽搐的嘴角……

    他举起右手来,可以看见那只手掌上布满黄黑色的茧皮与四、五条交叉的刀痕。

  他还没有敲响门,女人已经把木梳从嘴里取了出来,她说:“还是别敲吧,别去麻烦人家。”

“你能顶得住么?”男人又在女人身边蹲下来,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顺着耳轮边上淌了下来,滴落到地上。

“现在又好些了。不要紧的,痛过以后就好了。你把包里的纸拿些出来,垫在毯子上。”男人往女人的头下塞那只瘪了许多的包袱:“你靠在这里,把被子盖上吧。”

    女人好像在被子里褪下了裤子。她说:“你把剪刀拿出来,放在火上烤一烤。”

    男人蹲在墙角的火堆旁,挡住了火焰的亮光,他巨大而又变形的影子投射在墙壁和屋顶上。

女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她又开始啃那只刚才没有吃完的苹果,可以听见她从牙缝里发出的清晰的咀嚼声。

    “痛过以后,我觉得比没痛以前又轻松一些。”女人说。

“看你痛起来那样子,我真受不了。”男人在墙角里反复地烤着那把剪子。

    “痛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有时候痛并不很难受。”

    “但是看起来难受。”

    “我真的难受的时候,反倒不是痛的感觉。”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在路上?”

“不,就是刚才,你敲那些门的时候,那种绝望的样子。”

    “我刚才是有些走投无路,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比你更了解这些城里人。”

    ……

  他们停止说话,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吱喳声,男人的呼吸声和女人吞咽苹果的声音……

“你说人呵,就这样,就现在这样,你看多好!我觉得那边的门,连那门上的玻璃眼,现在也很好!”

    “是呵,挺好!”男人过来,把烤好的剪子放在一张纸上。 女人用那把木梳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刚才痛起来的时候,我好恨呀,恨街道上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恨这座旧房子,恨那些不给我们开门的人,连你也恨。”女人将梳理好的头发重新扎起来:“现在痛过去了,我又不恨了,真的,不恨了。有这堆暖和的火,有你,这座房子……这些人……这些门……这只玻璃眼……我真的都不恨了!”

    男人不说话,看着女人的眼睛,凝住了。

现在是十一点过八分,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敞亮了一些。从屋里落地窗户那边看出去,天上的云层里出现了一些圆弧状的云絮,突然就在灰朦朦的云阵中间,出现了一小块橙黄色的云,一小块,只像现在楼道里铺开的那条毯子那么大,但那种橙黄色的亮光已经隐隐略略地映亮了远处灰黑的楼顶和墙壁,然后沿着极有规律排列成行的树木又延伸到电线杆和那些绷得直直的电线上。那一面有三层楼高的广告牌与另一幢九层高的贴着反光瓷砖的商业大楼现在构成一种相互辉映的关系。在它们两者之间形成的那道夹角里,已经可以看见远远的海关钟楼宝塔形的的楼顶了 ……

  天空上那道橙黄色的光亮已经透过楼道那面大窗户,亮亮地射到楼道里来了。

  现在从猫眼中看到的楼道的面积似乎扩大了一些,可以看见那种透过灰尘扑扑的窗玻璃和两个没有玻璃的缺口射进来的光线比墙角的火光略微要黄,也要亮目得多。现在橙黄色的光沿着窗沿沿着那只沙发椅向下扩展,它和另一个方向投来的亮交融到一起,使得那只老式木躺椅不得不放弃一直保留在扶手以下的阴影,几乎可以看见椅架上露出来的锣丝帽上的锣纹,还可以沿着木架的夹角处看见它当年遗留下来的一道浅浅的刻痕……另外那只火炉子现在已经像漆过一遍那样,铁锈的反光比刚才更为明亮了几分;而那只大木箱的三条可以看见的棱边已经比刚才延伸得更长了一些,甚至可以看清楚它们当初被其它物体擦伤过的痕迹。大木箱上那三只纸箱被各个方向的反光映亮,现在它们几乎形成一个整体,又把新的反光投向对面那道紧闭的门和四面的墙壁……

    那女人安静地倚靠在包袱上。从猫眼里完全可以看清她的半个脸颊是橙黄而另外半个脸颊是橙红。女人的身旁,是那男人躬起的宽大的背脊,一个略略前倾的头颅……接下来可以看见一只伸出去的手臂以及手腕那里粗砺突兀的关节,一双爆突着青筋的手现在握住了一只微微有些颤栗的小一些的手……

    现在楼道里的光线逐渐在加强,连猫眼外沿的金属镶边也被四面的反光映出一道光亮。

    十一点过十二分,那两只握得紧紧的手没有分开。 听见那男人压低了嗓音问:“现在怎么样?”

    那女人轻声地咬着牙回答:“我现在不怕了,真的一点也不怕了!”

    现在,寂静无声之中,那男人和那女人应当听到有猫眼的这道门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响,那是门锁滑动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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