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胡全儿两口子到家,高高兴兴,饥饥渴渴,在门口儿就大喊大叫,“娘诶!爹诶!我回来啦,你看我把谁给带家了?”在兴头上,冷不防推开门,在院儿里迎出来俩人,“哎呦!是侄儿少爷回来啦,这是要回家啊?您走错了,往那边去!”扬手一指,向着胡全儿家的老宅子。
胡全儿诧异,心说话儿,“啥时候我家改我二叔家了?”愣神儿的工夫儿,听里面有人搭茬儿,“是胡全儿吗?哎呦,这是高中了?还是发了财了?呀呵呵,看这一大挂骡子车,可是不差!”
胡全儿看他,拧着眉,瞪着眼,忍恶心道:“二叔,我爹呢?我娘呢?这咋俺们不让进家?”“唉!”他二叔假模假式地掉两滴泪,“没了,才早俩月,同着一天走的,前后脚儿,你娘上吊,你爹攮了剪子”,说话儿揩泪,从指头缝儿里瞧着。胡全儿不知所措,懵憕转向,一把把着他二叔道:“二叔,到是因为啥啊?就总该有个由头儿吧?咋好么央——,就——?”“嗐,不都是因为你啊!”
一听这话,胡全儿眼泪下来了,扑通跪倒,有泪无声。胡二奎来掺,接说道:“开始啊,是俩人儿抬杠拌嘴,嗐!就两口子嘛,谁家还没有的?我跟你婶子还劝来着,无奈也劝不好。后尾儿听说你没了,跟就着急上火,那当儿你爹你娘还呕着气。我嫂子你娘她心路窄,又老爱赌边儿,早上看你爹出门子喝酒,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少停,胡二奎看看胡全儿,干抹一把眼泪,“后手你爹回来,这个哭哦!看谁劝都不听,人群也就散了。搭着也赖俺们少根筋,没寻思留人。你想你爹这少来夫妻老来伴儿,那哪抗的住去?悲伤过度,便同着也去了。”
“啊?”胡全儿站起来,一拨楞脑袋,“不对,这里头准有事儿,我爹我娘好了半辈子,啥前儿红过脸?”胡二奎脸上挂不住,“嘁,你小孩子家家,懂得甚么?后来你爹走以前还交代过我,可能那时晚儿就动了心思。嘱咐我道:‘他二叔,咱家胡全儿还小,眼下又没个消息,在外头哇,不知是死是活,看哪天我要是也没了,这家产就你跟弟妹先擎着,完后等回来再给他,切切’,谁想他后手就下了家伙呀!恁么地我也不能走啊!”他二叔便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像真有这码子事儿似的。胡全儿也哭,抱着门框不撒手,两旁边的苦劝,好歹止了这爷俩儿。
过后,他二叔便似笑似不笑地看着胡全儿,“得嘞,大侄子,既是你回家,总也算喜事一件,赶紧去那边儿把骡子车卸了,归置归置。晚上还回来家里吃饭,叔婶给你接风。你也看了,咱家这院子太小,大骡子大马进不来,别打磨了,啊?不着急往过搬!”
胡全儿听着,火冒三丈,随地捡起个家伙,就要跟他二叔拼命,一面有伙计拦着,另早有人去叫来了地面儿。地保、知县们过来,明知他二叔强占,可都也不向着胡全儿,只说是代看代管。敢情那知县还有个小九九儿,憋着是想拿回来当初的两箱子金条呢。
嚷嚷半天,车上坐的三小姐下来,都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扒拉胡全儿,“当家的,别吵别喊,先回去老宅,得到我公爹婆母娘的坟上看看”,拿眼示意,“在这个地儿吵闹,眼睁不是要吃亏么?”胡全儿心跟明镜儿似的,叹口气,同媳妇转往老宅子。他二叔跟身后还喊,“大侄儿,侄儿媳妇,晚上可过来吃饭啊!”
一走一过的工夫儿,就看身背后暴土扬长,疾奔过来个东西,胡全儿转头,见是小时晚儿家养的那条叫老黑的黑狗,这瞅着小主人,蹭头蹭脸,十分亲热,摇头尾巴晃的。胡全儿伤心,“唉!人不如个畜生”,牵了老黑家走。
沿路之上,三小姐净给吃胡全儿宽心丸儿,“得啦,你二叔这一准儿是跟那狗官勾搭了连环,做扣儿捏窝窝儿,挤兑咱们。既是爹娘没了,还是守孝要紧。看那些个家产啊,地契啦,也没多甚么仨瓜儿俩枣儿,咱家又不在乎。守满三年,你就跟回我家,何苦置这个气呢?拿不拿得回来的,以后再说。”胡全儿叹一口气,“唉!有妻若此,夫复何求?就听你的。”
一路无书,说话儿到了门口儿,车老板下来,同着也往里搬。拾掇完事儿,听老黑在院儿里瞎汪汪。胡全儿张头,看墙角儿那儿还蹲着个小狸花猫,月份不大,憨头憨脑模样儿,被狗吓得不轻。胡全儿哈腰抱起来,“行啦,咱家也没个人气儿,你就跟我就个伴儿吧”,进去里屋。
却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过去半年,胡全儿两口人儿便在老宅子里住下来。隔三差五,胡全儿要到他爹娘的坟上去哭一报儿,摆俩菜,烫壶酒,一人儿发呆。想狠了,脸贴了坟上嚎啕,一坐一天,跟着老黑,夕阳下,一人一狗,一前一后,摇摇晃晃。
赶等到家进院儿,必有狸猫迎接,这闻闻,那转转,贴头蹭蹭胡全儿,准这时候,必有老黑跟狸猫两个呲牙。待大些个,即一蹿跳上肩膀,瞪着猫眼示威,便不再怕。后更大了,便躲在暗处,老黑跟着,不等靠前,那猫即猛地跳将来,一爪子挠在狗脸上,血痕一道一道,抹头跑去屋里。
委屈得老黑只能在院里汪汪,怎么呢?不敢进屋。原来三小姐看两个打架,总劝不好,就屋里一个,院里一个,分了老黑看门,不叫进去。每每这时,三小姐便迎出来,骂两句猫,喊两下狗,陪着胡全儿,略缓缓,洗手回屋里吃饭。
过些月份,入冬,转来年,清明。三小姐张罗着,同了胡全儿,雇一顶花红小娇,要去公婆坟上祭拜。到地方下轿下马,人不多,稀稀拉拉。胡全儿叹口气,心说话儿,“爹诶!娘诶!您老两位受苦喽,眼瞧这二叔,食亲财黑外带着不开眼,便坟地也挑个恁地偏,恁地远,等以后我给挪挪”,安顿下后,拿了镰刀,洒扫明堂,攀摘宝顶,连根儿草刺儿都不剩,额外培些新土。完了,捡个避风处,铺叠酒菜,叨念叨念,夫妻俩人对坐。
却自古常言说得好:“心到神知,上供人吃”,胡全儿挑开筷子,先往地上给他爹洒一杯酒,往空祷拜:“爹诶,娘诶!这活着的时候也是没享福,兹要有灵有应的,就常回家里头看看,看咱家这是混整了,都叫二叔占着哩,唉!”三小姐拿筷子头儿敲他,“酒喝多啦?都说得甚么昏话?”跟着也念,“爹,娘,俺虽是您没见过面的媳妇儿,就也知道孝道,回头要缺吃少穿,就给您送,不能差了!”
胡全儿看媳妇笑,“瞅恁胆小儿,没事,俺娘平时最疼我”,三小姐瞪他,低头挑一口菜吃,没理。说话经过一股子小旋风儿,打在坟头纸上,转转悠悠,刮得草动,刮得树响。虽是早春三月,天地间回暖,可终就还有点儿凉嗖,三小姐忽一个寒战,知觉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倏地一下,不那么好受。
“诶?”三小姐叫胡全儿,“我有点凉,身子不爽利,不价就早回吧?”胡全儿掩鼻大笑,一口酒喷洒,擦抹半天儿,“嘿嘿,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花中牡丹,女中魁首哩,怎么两句话吓得——,啊哈哈哈!”“不是”,三小姐愈觉发冷,难受起来。
胡全儿看媳妇不是装的,也正经起来,转头往坟里拜道:“爹,娘,这新媳妇总没来,可也操持家务呢,您了二老别多心,不管怎么,总要大人大量,有个大人样儿不是?行嘞,好赖别挑眼,来年还指望生个大胖孙子呢,这就走了,等回再来!”转头喊过轿子,胡全儿骑马,拾掇拾掇回家。
再进了家门,那猫没似往常,摸来转去,只肯在胡全儿脚边趴着,瞪眼直勾勾瞅着三小姐。一过来要抱,冷不防一爪子,挠三小姐手上几条大绺儿子,胡全儿捡起笤帚疙瘩,“这败家玩意儿,白疼你啦?”要打还没打着,那猫嗷一声跑掉了。
三小姐喊胡全儿,“我不怎么有点乏,也不是矫情,就觉头沉,这要睡会儿,晚上你随便凑合口得了”,“诶,行,你别管了,回头我下馆子,要给你带点儿嘛不?”“我不饿,就是困,你吃你的。”
傍晚,胡全儿看三小姐睡得香,不忍叫她,穿衣服出门,走时还想,“难得三姐,这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瞅给累得?唉,我福分不浅呢!”
胡全儿一道儿琢磨,抬脚进到饭馆,伙计们过来,“哎呦,客爷,不常见的,有日子没来了吧?用点儿什么?”“掂对俩热菜,烫一壶酒,先暖暖胃。凉的不要,下一碗白坯儿,宽汁儿浇肉卤,后上”,“得嘞!”伙计答应一声下去,快到楼梯口,胡全儿又喊,“诶!照样儿多做一份儿,装食盒带走”,等会儿上菜,胡全儿倒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挑着。
吃差不多了,伙计端上来白坯儿、浇汁,胡全儿拌上,刚挑个筷子头儿,听楼底下乱乱哄哄,脚步声响。寻思的工夫儿,打楼梯口冒头儿,有个愣的道:“诶,你是不叫胡全儿?”胡全儿糊涂,嘴含一口面,咽了半截儿,好悬没噎着。不等匀空儿,那人跟道:“长心没长心?这还有心思吃饭?快回家,你媳妇跳河了?”
这正是:“才脱死生地,又遇虎牢关。前程生也未?总该把命担。都来何由者?历往有姻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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