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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文革那些事【洛河源家事】

54、文革那些事【洛河源家事】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21 06:02 被阅读0次

    人民公社化后,杨青村子里的一切都公有化,日子过在人前的宗维岳,家里养的驴、骡马、牛都被充公到集体名下,自家名下的田亩也全被政府收了回去。这种损失历史的看,光荣而又无可奈何。同时,从那场悲剧性的大难中落魄回来,宗维岳心灰意冷,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便谋着过自家的日子。

    杨青庄东面有一处白土沟,山上埋着一种古老的龙骨化石,据说可以止血,县上的收购站给出的收购价还不低。只是这种东西埋得深,挖起来特别困难,人要钻到仅可容身的洞里,顺着龙骨的走向挖才能成功。宗维岳瞅上了这个买卖,几回下手打洞的地方都有收获。每回出去,他都要领上四儿或三儿,挖洞的时候,脚上栓一根细红绳子,让儿子守在外面,以备万一塌方后,家人好寻找自己的尸体。由此可见,这个营生的危险性。张连贤老来时跟儿女们说:

    “你大虽然个子高,他人巧,有眼力,在白土沟挖龙骨挖得比谁都多,卖了些钱家里贴补了一点。有一回挣了三十多块钱,路上回来,狗改不了吃屎,又跟人耍赌全给输了。”

    宗维岳还有几个生财之道,除了父亲宗典章教下的家传做纸火手艺外,还有在属于自留地范围的果园里养蜂养蚕。那片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果园,春天花满园,秋天果满枝,成了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更主要的是果树下的地还是全家人的菜园子。在我的记忆里,果园的中间搭了一处小茅庵,果子成熟时要住人照看。宗维岳就是在看园子时,看见野蜂在花上飞,受启发动了养蜂的念头。

    那年春天,宗维岳往一个早年赶牲灵时认下的磕头兄弟处去了一趟,回来背着两窝家蜂。他让人做了两个箱子,把蜂群放在果园里,一季下来,就开始收获甘甜了。过了两年,两箱蜂已经分成了六箱,除了自家留了部分外,全送给了村里人。这时候,经验在先的宗维岳,自然成了村里养蜂的教师爷。而养蚕在当地比较古老,技术上主要是张连贤的事。

    第一次割蜂蜜的时候,全村人的日子都跟着甜了。你家拿个茶缸子,他家端个碗,还有的人干脆把家里的粗粮团团,端到蜂蜜坛子边上粘着吃。对此,家里人虽有异议,宗维岳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全都免费供应,那阵势如同为自家的养蜂事业搞庆祝活动一样。

    由送蜜吃这件事上,可看出宗维岳个性中大气豪爽的一面。那时候,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没有识字人,人们过年写对联就都涌到宗维岳家。忙的时候,父子几人一起上阵,没有墨,就刮锅底灰,经过磨碎,筛细,为了字能光亮有粘度,再加一些鸡蛋黄子拌进去。这样的事年复一年,二儿宗德兴有意见,张连贤也埋怨说:

    “写这些东西,不挣谁一分钱,有的人家还得给倒贴纸钱。你们图甚呢!”

    “这个你不懂,凡来者不是亲戚朋友就是跟前的熟人,过大年之际,咋好意思给人家难堪!将心比心都一理嘛,谁都有求人的一时哩。人在世上是跟人活哩,谁都有用到谁的时候。所以你们要往远哩看,不要只看到脚梁面和家门前,那样不好。”

    宗维岳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一切,给了他及其全家待人接物理念的一记耳光。这一点让我们慢慢的道来。通过前面所说的这些事情,我理解了宗家人好吃亏禀性的遗传由来。

    1967年,吴起县上上下下派头激烈,几经反复,形成了“县联总”和“县红总”两大派。宗、康两家在外工作的儿女都多有参与。到了1968年3月,“延安联总”和“志丹红大”造反队来吴起,煽动武斗。当地的两派,抢了张坪、宗圪堵两队民兵的枪,真枪实弹斗了起来,很快就死了十几个人。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宗、康两家在外的儿女都先后跑回家避难。而此时的杨青也已经闹腾起来了。据宗德虎回忆说:

    “大串联开始,住队干部动员我们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让写大字报,揭露小队和大队干部的问题。那时候人头脑简单,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都想积极进步。我和几个年轻人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编了一份‘小字报’。记得好像是在一块旧报纸上,宗廷明用毛笔抄上去的。”

    “具体内容是‘黑包公脸发青,坑人骂人你好威风,贪污盗窃你当我们不知道,其实群众心里一单清。投机倒把是行家,损公肥己你先行,资本主义你想搞,群众坚决不答应。”

    “大纸报贴出后,有的人听了笑,有的人听了骂,不一会就让人给撕得没影子了。过一段时间,我把社员平时背地议论的一些事情整理成篇,用毛笔写在旧报纸上,贴在了会议室的墙上。一次开社员会之前,我还把这些内容刻成了小字报,向社员印发出去。再往后村里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当时,我年轻气盛,只想表现积极,却不知道为家里惹下了一场大祸。”

    其实,当年即便没有宗德虎的作为,杨青村也绝不会风平浪静。那是一个时代的风波,不以任何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历史地看,宗德虎的这一点感觉不完全成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引子罢了。

    杨青村作为一个大的生产队,有六十多户人,宗姓占了绝大多数。宗维岳是从石湾过来的,虽姓宗,与村子里的宗家隔了许多代。人们叫他石湾大爹,可见辈分之复杂。而村里的两大门头,一是小窑子;二是前院。前院这一门人有十几户,主要居住在杨青、谢渠和梁沟,户数和人口最多,家庭成分全都是贫下中农。小窑子这门人有十几户,主要居住在杨青村,其家庭成分以中农和下中农为主。更主要的一点,当时的大队支书是由前院这门人当着,叫宗海洲。从血缘关系上讲,唯独宗维岳和康明章两家是独户,不过有婚姻关系联系着。

    在没有文化的山村里,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注定不过是人斗人的一场闹剧。宗德虎和几个有点文化的年轻人的举动,惹恼了大队支书。在会上,他发动自家人反攻,由一位贫协委员出面,诬称宗德虎在葫芦台打坝时,乘休息中间教人们唱歌,骂支书是蒋匪帮。宗海州甘愿自领匪名,当时就说:

    “中农敢骂贫下中农是蒋匪帮,这还了得,这是一个政治事件,这必须处理。”

    实际情况是驻队干部给大家教唱“洪湖水呀长又长……跟着贺龙闹革命,坚决消灭蒋匪帮”。宗德虎站在一边,边唱边打拍子,手不停地转着、抡着。可能是唱到最后,他打拍子的手正好转到了支书站着的方向。这样的说法又有多少可信,没有人能说清,但有人趁机上纲上线,说:

    “这是阶级路线问题,阶级斗争问题,不处理不行了。”

    当时,外面的两派力量在杨青也已经有了代表,人们各有圈子。当权的宗海州一门人,拉拢了村子里一些近亲,组成了势力较大的一派。其余的户家一部分中立,一部分站在了宗维岳一边。两派人马你争我斗,越斗越失去了常理。

    上了年纪的宗维岳本来无心这些事情,但火烧在自家儿女身上了,不能不救。他虽然不在领导位上,影响还在,特别是上面来的住队干部,对他们一派比较支持。双方一开始的较量,还算势均力敌,互相除了大辩论,大学习,大批判外,也没啥具体的内容。情形如同应景演戏一样。后来,问题就严重了。

    康全功因嘴得祸受害入狱,成了洛河源上一号反动人物。村子里有些人故意造谣,今天说他要被枪毙了,明天又说要被砍头了。搞得康家人心乱如麻,惶惶不可终日。作为宗家的姻亲,康家本是这场斗争最为鼎力的一家人,被这一事件彻底的击垮了。剩下宗维岳一家,就成了对手主要针对的对象。

    回头看,宗海州一伙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可能成为权力竞争对手的康全功和宗德兴两个能人。因为两人都当过国家干部和大小队的领导。康全功出了事,他们撇开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转而开始集中力量对付宗维岳一家。

    那年月,人多势众就是力量,力量又不分清红皂白。大队支书宗海州是退伍军人,家门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这在唯成份论的当时,可是根正苗红的代表。宗维岳虽是老党员,但家庭成分是中农,又犯过两回错误,就成了留给对手的把柄。后来又说宗维岳家在解放前雇过几回长工,是漏划的富农,是前任走资派,诬称他在家里藏有枪支,全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

    为了搜枪,宗海州一伙把宗维岳家围住不让人出进。得了消息,提前有所准备的宗德兴,站在窑门口不让对方随随便便来搜。他提出的条件是要搜大家互相搜。结果,就从进门的一个人帽子里,搜出一颗子弹。那一回,家里的几孔窑被翻了个底朝天,连炕板都被翻起来了,却没能让对方栽了脏。要不然事情就难了。

    莫须有的罪名,像一张网把能言善辩的宗维岳给困住了。他百口莫辩,在大会小会上被要求交待。一夜又一夜,不承认不让回家。有几回,他老人家还被押到了公社集中看管过。斗争最激烈时,宗维岳跪在毛主席像前,头上戴着一丈多高纸帽子,双手反绑,低头认罪,鼻涕和眼泪混流而下,在下颏上挂了多长。这时候挥拳头喊口号的群众,许多都是过去一直尊敬他为石湾大爹,被他热心帮助过的村人。

    据孙女宗文彩回忆说,批斗爷爷的时候,家里人都不让参加,几个儿女对父亲一点帮助都没有。家里人着急,打发她领了几个娃去会场了解情况。看见爷爷受罪,宗文彩想出了一个办法,领着自家兄弟姐妹,一边跟着喊口号,一边绕在爷爷身边,帮着给他擦鼻涕,同时让他老人家的腰能够直一下。这个小聪明很快就被发现了,几个孙子被连提带踢扔出了会场。到了夜里,年龄大一点的孙子宗力文,爬高下低,在宗海州家的窑顶烟洞嘴子上去探听消息。那情形,全家就跟打仗一样紧张。

    当时,村里有人乘机打了宗维岳。这事被宗德兴知道后,十人九马拉不住要去杀人判命。当然,村里同情宗维岳家的人也有好多,但人们只是暗中表示支持,明处又态度暧昧,没人敢站出来替满腹委屈的一家人说话。人是需要精神安慰的,就这一点点私底下的支持,曾温暖过心寒的宗维岳。他认为那是自己与人为善所获得的一种报答。

    但是,曾经下乡来的住队干部,都爱来宗维岳家里吃住,贪得是这家人的好人情,围绕的是宗维岳的影响力。等一讲开了政治,面对阶级队伍的选择时,这些人有明有暗,都与宗维岳家保持开了距离。还有的落井下石,连起码的良心都没了。有些人在村子里遇上宗维岳都不说话。还有人干脆躲着走了开来。为此,宗维岳丧气地私下总结说:

    “看来,人本性都是势利的。阶级斗争不过是一盆脏水。”

    经过一段时间的阶级斗争,宗维岳一家人被踩在了脚下。趾高气扬的宗海州一派彻底占了上风。这就发生了宗德虎多次向上的机会被阻,家里人劳动,干最苦的营生,还同工不同酬,分粮不公平等。其中,由于年景不好,政府发下返销粮,村里人人都有,唯独没有宗维岳家的,这成为最伤人心的一项。仅此也罢了,这些人还在会上放话说:

    “石湾人,就是捆在石头上也饿不死的,还要什么返销粮。那是国家给人民群众吃的。他那一家子人吃屎去吧!”

    人是铁,饭是钢,没粮吃那是要命的事。生产队在救助上不平等,一家老小总要考虑如何活。除了向野外寻出路,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每年果园的红果子下来,宗德兴和宗德虎两兄弟,推车或驮在驴身上,到周围的地方换一些杂粮回来。这些都是人饿出来的智慧。

    那年六月下旬,新粮没收,旧粮断顿,村子里的人们饿得不行,都或明或暗的偷着掰队里的玉米棒子,回家煮着吃。看见别人吃,宗维岳的几个孙子眼馋,哭着跟大人要。老人一时心酸,也跟着到地里掰了两棒子回来,结果不知被什么人给揭发了。队长在批斗会上说:

    “人民群众偷着掰,不对是不对,但那属于人民内部问题。新富农,反革命偷着掰,就是阶级斗争的问题,是搞破坏。一个玉麦棒子,扣十分工,秋天分粮扣五斤玉米。看你还敢偷了不。”

    两棒玉米,让宗维岳挨批了好多次。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宗德虎在磨难中绝望了,也麻木了,心态反倒有所平和。一直抗争的宗德兴孤掌难鸣,还在为一家人挣扎。他的大儿宗力文考上县上的中学,队里以“富农的子孙后代”不让走,要求一个十三岁的娃娃回队参加劳动。关乎下一代人的成长,任何父母都不会轻易放弃。这成了一家人远走的一根导火索。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动了走的念头,一切都水到渠成了,一家人却陷入了故土难离的忧伤中不能自拔。那是整整半年的困扰,直到过完年,都快打春的前后。张连贤着急的催促说:

    “唉哟,这眼看天就要暖了。再不走,要种了地就走不成了。”

    就在宗维岳父子三人下不定决心期间,村子里有些人觉察出了一家人要走的苗头。像猫怕失去爪下的老鼠一样,宗海州一伙人也躁动过。有的人不想放人,说放走了,太便宜他们一家子。有的说还是打发的越远越好,队里还能省出粮食来。消息一公开,村里好多人这才觉得不公了,他们上门来挽留说:

    “石湾他大爹,杨青人亏了你们了。”

    “你们一家走了,我们一家人可咋办哟!那还不得让人欺负死了。”

    “你们不要走了。他们也不可能永远都得势吧?”

    到了这个时候,不走已经不可能了。全家人收拾东西,联系搬家车,等着动身的日子。感恩十几家乡亲的情谊,宗维岳一家把各自养了多年的二十多箱蜂,全送给了这些人。在他们还没有搬走的时候,那些个“敌人”听说后眼红了,放出话说:

    “他们要是不给我一窝蜂,我一包六六粉撒进去,让他谁家都送不成。”

    搬家的前一天,宗德兴从窑里抱出了一坛子淹制的猪肉,突然内急,上茅子时放在外面的石头上。路过的宗海明跑过来,揭开看了一眼,左顾右盼了一下,举起又放下,最后走开了。此人跑去跟别人说:

    “看看,没说错吧。别人家连粮都吃不上,石湾人还有猪肉淹着呢。要不是听见有人说话,当时,我真想抱起来给狗的砸了。又想给狗的抓两把土撒进去。”

    人心坏到了这个程度,再与之为武或为敌都没多少意思了。临行的那天,感情脆弱的宗德虎流了眼泪。多年之后,他写下了一段当时难以离别的话:

    “举目望天,好熟悉的天哟!一年四季,日月星辰从那儿出,从那儿落,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低头望地,好熟悉的地噢!脑畔、院子、院墙、窑洞是我成长的摇篮;那山山水水坡坡洼洼沟沟渠渠是我自小耍大的地方,那梁梁峁峁川川台台弯弯畔畔到处都有我流下的汗水;闭目想四邻,东家西家,哪家门里我没进过!哪家的饭菜我没吃过!我不知道,一个古老村庄竟然容不下为她出过大力流过血汗的两户村民!”

    那一次搬迁,宗维岳和张连贤被以反革命份子的名义扣留在杨青,名义上接受进一步的调查,实际为了进一步的行恶。两位老人看着两个儿子,带着十四口家小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虽空落的不是滋味,但心情还好。一年之后,接受完政府的审查,老两口一身轻松,去了内蒙的河套大平原。

    据说,杨青村里的那些个“敌人”,为宗维岳一家人的离去,在路口上曾烧过送死人的离门纸。多年之后,上帝之手让其中的一些人受到了天遣。而宗维岳亲手挖的几孔石窑,卖给了村里的两户人家,一直保留到现在。那处果园,队里没让个人去买,压价到75块钱收归集体。令人叹惜的是,物通人性,一园果树两年后先后枯死落败,最后被毁的荡然无存。

    在内蒙,宗维岳和四儿一家生活了近十年。中间,他给城里的一些单位下过夜,给大队的林场看过园子。南营子村里的几个老汉,把宗维岳佩服的五体投地,言听计从。人们杀猪请人,他老人家都是席面上高坐之人。人捧人高,可以说在平原上的小村落里,他又给自己树下了一处口碑之地。在三儿宗德龙的眼里,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他曾跟我回忆说:

    “你爷一辈子是个能人,会处理事,能软能硬,心公道。作为家门里的老大,他虽然住在了杨青,可石湾家里的事,好多还得你爷爷出面来解决呢。那些老弟兄也就服他,所以,他说的话人们都听呢。就因为人公道,他也得罪过一些人。你爷曾经跟你二大说,公道谁都想呢,可是,主一次公道,怨一些人……”

    1979年的冬天,宗维岳因患肺气肿去世,享年72岁。这个寿龄超出了他早年对自己生命的预计。

    晚年,宗维岳可能反省到了人生错误,直到临终,还在念叨着老伴张连贤。四年之后,张连贤在老家去世,几个儿子把父亲尸骨起出,烧成灰带了回去。两位老人被合葬于宗石湾前的一块台子地上。

                     ——部分内容据宗德虎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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