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金箩
1
记得有一年回家。
大冬天，南方没有暖气。在北方生活了几年的我，已经有点受不了南方的湿冷。家里没有一处御寒的地方，唯一暖和的地方，就是捂了一晚终于热乎得不得了的被窝。
早上，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薄雾。我感觉盖在我身上的棉被表面也已经挂满了露水。
我就赖在床里，实在没有勇气掀开被子。
这时，妈妈已经把煮好的早餐端到我的床前。我看着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厚外套，双手捧着白白的瓷碗，映出她那被风霜镌刻的双手，头发上还挂着几点灶上的柴灰。
妈妈对我说，早上冷，你就在床上吃吧。
这让我想起来一个亲戚，那时她刚生完小孩，我们去看她。当时她就是这样，头上戴着帽子，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吃着刚煮好的鸡蛋。
但我既不是孕妇又没有坐月子。我哪能这样。
许久没见到儿子的妈妈，又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了。可能那时，她宁愿我永远都停留在三岁吧，那样我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会离开她。她每天都可以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做任何事。微笑的看着，总感觉自己的儿子是那么可爱。妈妈甚至可以在二十多岁的儿子在床上像坐月子似的吃早餐。
我立马掀开被子，穿好衣服就起床了。发现这寒冷的早晨，其实也并不太冷。只要有勇气，寒冷也会被吓走。
从妈妈手里接过早餐，触碰到她的双手——冰冷。我心里一阵发酸，双手握着妈妈的手，不知道儿子的手能不能把你的心捂热了。
看着碗里四个大大的荷包蛋，热气腾腾的，我的眼泪都快滴下来。从小到大，我都还没有为父母煮过一次早饭。
妈妈对儿的牵挂全都在这汤里了。我一口吃掉了四个鸡蛋。
2
每次回家，妈妈似要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全都塞到我的肚子里。
我已经郑重其事的告诉过父母很多次。我现在生活好了，哪有什么东西吃不上。家里有好的东西的时候，你们自己一定要记得吃，不要还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东西都留给我。
但吃饭的时候，妈妈还是一个劲的往我里碗里夹肉，总是把鸡腿留给我。妈妈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啃骨头，大冷天的，还把骨头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剔下来，煮成净肉让我吃。我想把这些肉给爸妈碗里也夹一些，但他们总是快快的把碗移开。说，这些东西我们平时天天吃，早就吃腻了。
家里一年到头有多少鸡鸭，谁还没个数。家里如果没什么事，他们是绝不会自己给自己补补的。
我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我大快朵颐起来，爸妈看我的样子，脸上笑开了花。
我想，最不期盼我回家的，肯定是家里的鸡鸭鹅了。难怪我一回来，它们就在我卧室的屋后，使劲用力的吵我。
鸡，随时都像刚下完蛋，咯咯哒，咯咯哒的叫。鸭子就时不时的就跑回家来，一群群站在我的面前大叫，像是宣誓主权。更利害的是鹅，一只公鹅雄赳赳的带着一群母鹅，骄傲的略过我身旁，它还绅士的站在最后面，等所有母鹅都走完，回头冷看我一眼，再用它的红嘴啄我一下，然后大摇大摆走了。
它们之所以不欢迎我，是因为只要我一回家，它们的同伴就会少几个。变成桌上美味的餐食。每天这样吃下去不长肉才怪。但爸妈固执的认为，只有把这些可口的美味吃下去，才能解了它们这些年来的牵挂之苦。
3
家乡的山水再绿，也档不住我即将远行的步伐。
电话多接一个，妈妈的眉头就皱得更紧，她干活也更快了。她开始扛着锄头满山坡的跑，她要把家里的红薯赶快从地里掏出来，让我吃掉；她开始把刚宰的鸡鸭鹅，迅速的脱毛、腌制、烟熏；她开始每天更早的起床，把家里的腊肉、香肠，一条条、一根根的搬到屋外去晒。那几天，她最恨的就是没有太阳。
四川的天气，虽然冷，但是衣服穿得多。冬天里如果出来了太阳，一会儿就会觉得热。妈妈就在那太阳底下，一块块的挂着腊肉、香肠、熏肉……身上的汗水连同腊肉上晒出来的油脂一滴一滴的直往下坠。但妈妈却高兴极了，望着天，虔诚的说，老天爷都帮着我，我儿子这一年又有口福了。
越到假期末尾，我越想跟妈妈好好聊聊天，妈妈却越忙，越没时间。
4
走的那天早上，爸妈起来得更早。以致于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没睡。
鸡鸭鹅照样是比我起来得早，仿佛它们已经知道我终于要走了，准备早早起来欢送。它们从家里的圈里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全都挥动着翅膀，在小院子里飞来飞去。打开房门后，鸡都跑向山坡，咯咯的唱着歌；鸭子欢快的扑向水田，不时大叫几声；那只公鹅还是领着一群母鹅，慢慢从我身旁略过，更加趾高气扬。
而爸妈仍在房间里，向我的行李箱里塞满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时不时的拿出来重新放。我不知道他们这一晚上折腾了多少次，才把我那小小的行李箱最大尺度的装满，装满各种家乡的特产，还包括他们的牵挂。他们还拿出家里的杆秤，精确的称量，绝对不超过20公斤一张票。
在以前，我总想让妈妈少装点，因为现代社会的便捷，在哪里都能吃到家乡的产品。而且，出行一趟也是一路颠簸，我对带这么多物品上路是有些抗拒的。但妈妈从来都是只顾在那里装她的，好像就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蹲下去，想再次跟妈妈说，少装点。却看见，妈妈那熬了一夜的黑眼圈，早已变红，装满了泪水，就快要溢出来。
我的心纠起来了。
在妈妈看来，她能为儿子做的事，越来越少。她再不能像我在小时候那样，为我遮风挡雨；为我穿衣；在我走不动时，背着我抱着我；在我受委屈的时候，安慰我；陪着我大晚上不睡觉学习珠算；带着我大热天不休息去参加学校的家长会。
我现在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世界，而这个生活和这个世界里，妈妈的位置却逐渐后移。我逐渐忽视了妈妈的感受，以为她跟我一样，有了自己的世界，就会把思念放在心底。
然而那时，我才知道，她的世界里满满装的都是我这个儿子。
妈妈再次装点我的行装时，我便不再阻拦。任妈妈把她的它的牵挂装满我的行囊。我接过我它时，它已经沉甸的让我站不起来，我知道，这里面，又是妈妈牵挂的一年。厚重，真实。
5
妈妈又给我煮了四个鸡蛋。
我吃完，扛起我的行囊，踏上了远方的行程。
身后的母亲，还穿着煮饭时的围裙，站到房子的最高最边处，远远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儿子不时回头。母亲眼里的泪水不停往下流……直到儿子翻过山头，她抹了抹眼泪，回到厨房，一个人端起她的饭碗，冷冷的吃起来。
这一见，又得等上一年，我何时才能一直陪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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