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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解读源于生命召唤 ——对话黄耀红先生

文本解读源于生命召唤 ——对话黄耀红先生

作者: 韩军在线 | 来源:发表于2019-04-22 09:28 被阅读605次
    文本解读源于生命召唤 ——对话黄耀红先生

    黄耀红,教育学博士,湖南师大文学院教授,著有《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天地有节》等。

    图文来源 / 公众号:非常教师。本文刊载于《湖南教育》2019年4月中旬刊

           

    陈:对于文本解读,我听到过一种声音:语文教学参考书上不是有详细的解读吗?而且,大多出自专家之手,教师还有必要再解读吗?

    黄:或许,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心态。在我看来,支撑这种说法的其实是一种文本观念。这种文本观可由一个线性的逻辑链来表示:作者赋予文本“意义”——文本解读就是破解这个“意义”——文本教学就是传递这个“意义”。问题是,谁所破解的那个“意义”才是最全面、最准确、最深刻的呢?相对自己而言,教学参考书上的专家解读似乎更可靠。显然,在这种文本观里,每一种“定论”都栖居在“封闭的结构”里,文本就像一个死寂的“城堡”,它将读者预设为被动的“接受者”,而不是彰显主体性的“建构者”。这种文本观必然衍生出一系列观念和立场,比如,认知高于体验,预设高于生成,文本高于生命,等等,当然也就隐含着教参高于教师的推断。

    其实,西方现象学、接受美学与阐释学研究早就带来了文本观念的重大突破。波兰现象学美学家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的最后完成是靠读者自己去体验,去填空的。德国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说得更形象,他说文本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召唤结构,永远召唤着读者在其可能的范围内充分发挥再创造的价值。在德国阐释学理论家加达默尔看来,文本意义在对话中生成。填空、召唤与对话,它们的共同指向就是读者。就是说,一个文本是否有生命,在于它是否对读者发出生命的召唤;一个读者是否有真正的阅读,在于他能否赋予文本新的意义。文本是生命的一种存在,读者在绵延,解读在生长,文本便永生。反之,即使再经典的作品,当所有的解读都指向同一结论,而毫无个体体验性差异的话,那不是在致敬经典,而是熄灭了它的生命之光。那样的经典文本,不是春天原野上生动的“蝴蝶”,而是一枚实验室里的“蝴蝶标本”。

    如果我们承认自己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如果我们认同文本也是一种生命,如果我们将文本解读当作生命对话,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充满发现的过程将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学记》上说,“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教学中,我们如果只是将教参的“结论”搬到教案,再搬上黑板,搬到试卷,这种“知识搬运工”的工作,有什么创造力可言?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教学参考书的价值。它对于教师理解文本大意,能发挥一定的导引功能,可能会提供他人解读的思路与结论,但它的定位永远只在“参考”。在文本解读上,一个秉持文本生命观的教师,他所读到的文字和文本,都将带着生命的体温与表情,都连着作者的生命境遇与时代境遇,也都在唤起自己的生活体验与生命感受,文本世界与生命世界之间永远都在互证,都在对话。说到底,这种解读远不是教学的外在要求,而是精神成长的内在本能。

    陈: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就教学而言,教参的解读是共识性的,是主干,而教师的建构是个性化的,是枝叶,它们共同撑开一棵树的枝叶。

    黄:很喜欢你用树这个隐喻,因为它是生长的。不过,我并不认为教参的解读是主干,教师的解读是枝叶。教参也是读者建构的意义,教师也是读者之一。从读者的主体意义上说,二者都是平等的,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的关系。

    陈:谢谢指正!您说文本是一种生命的召唤,它决定了文本解读的过程即生命对话的过程。您觉得这样的对话过程应遵循哪些原则呢?

    黄:原则总是试图体现普适性,而它的归纳过程又不可避免地受制于个人的经验。

    在我看来,整体性是文本解读的第一原则。一个文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生命整体,如同我们的四肢与五脏、肉身与精神一样不可分割。文本以语言文字的方式存在,是人类独有的思想、记忆和符号生命。这种“生命”凝聚着社会历史语境,亦离不开作者的生命处境。世界、作者、文本,三者成为了一个彼此映照、彼此见证的“生命共同体”。即使回到文本本身,上下文的语境也是整体的,不可能顾此失彼,“见树木而不见森林”。从形式上看,语言文字是一种线性组合关系,而从实质看,它们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生命联系。

    以刘禹锡的《玄都观桃花》为例。“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人曾参与王叔文的改革,因改革失败而被贬朗州,此诗写于他十年后重回朝廷之际。在一般人读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不就是写玄都观里的桃树吗?然而,当年的政敌们却从这里看到了“影射”,说刘是借新栽的桃树来影射所提拔的朝中“新人”。刘后来因此诗再度被贬。不理解刘禹锡的生命遭际,又怎能理解“桃树”的深层内涵呢?同样是写桃花,不同的诗人、不同的境遇就会有不同的解读。因为有春日的邂逅,崔护才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怀想;因为有理想的安顿,陶渊明笔下才有“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的美好绽放。

    陈:也就是说,所有的语言元素都应放至具体文本,甚至文本背后的作者命运、社会环境等更大的背景中,才有其具体而真实的意义与价值。所以,当我们在进行文本解读时,首先要去整体观照这个“森林”,去探寻培育这片“森林”的“环境”?

    黄:是的。我们由“树木”看见“森林”,又由“森林”看见“气候”。第二个原则是体验性原则。

    文本再现生活,生活孕育文本。我们解读一个文本,是从中获得抽象的认知结论重要,还是获得丰富的生命体验重要呢?如果文本解读被认知主导,那么,一切文本都可能沦为“通过什么……反映什么”的话语“空壳”,都可能陷入“社会反应论”的机械图解中。搁浅于认知、抽离掉过程的文本解读,根本就还原不了文本的生命。体验不同于认知,它是对“身体”与“心验”的全面唤起。文本中的“体验”,栖居在语言文字里,唯有读者的“体验”方可将其还原、激活,让每一个文字、每一个句子都变得有气息、有温度、有力量。因此,文本解读的体验性原则,就是在文本与生活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时代与自我之间的“精神往返”。就个体而言,我们的生活世界因文本而超越,我们的生命体验因阅读而生长;就文本而言,因为无数读者的无数体验存在,它的生命永远处于建构之中、丰盈之中。认知在于求同,而体验因人而异。体验性原则必然带来文本解读的个性化,个性化的过程意味着思想与思想的激荡,情感与情感的共鸣,生命与生命的懂得。

    比如,读到《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时候,我们的脑海里想到的场景是杨柳与雨雪,这是春与冬的不同季节,更是岁月与时间的无情流逝。这是一位征人对于时空的体验。当年走的时候,正是春光明媚,而今回来的时候,却是雪花飘飘。我们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体验”呢?年轻的时候出发,鬓发斑白的时候回乡,多少感慨就在这样的时空对比之中。他写的是二千多年前的“征人”,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青春终将逝去者?“依依”作为汉语中的叠词,它所唤起的是柳枝对人情的懂得,自有“惜别”的心声隐在其中。如果我们将“依依”换成了“摇曳”,还有这样的体验吗?

    陈:体验因人而异,所以带来文本解读的个性化。我觉得,个性化的解读其实是建立在人类共同情感与经验之上的。很多时候是你发现了那个隐藏的点,那个秘密,所以你的解读与众不同。就课堂教学而言,个性化解读可以通过唤起人类的共同情感与经验,让更多的人感知、理解甚至共鸣。比如读《望庐山瀑布》一诗,我之前从未关注过“遥看瀑布挂前川”的“挂”字,但听了孙双金老师的课,他提醒学生“挂”字一般用于何处,在此又有何作用时,我才顿悟到“挂”字之妙(详见本刊第34页)。

    黄:是的。这是“体验”的在场。第三个是生长性原则。

    杜威说,教育是经验的生长。我觉得,文本解读的过程也是经验的生长。生长性原则是说一个经典文本的解读是没有尽头的,只要它与读者相遇,它就会被赋予意义。一个被不断赋予意义的文本,就是生长的文本。从读者来说,即使是解读同一个文本,语境不同、情境不同、心境不同,都可能得到新的发现。明乎解读的生长性原则,我们就不会期待得到某一种权威结论而从此“一劳永逸”。像朱自清的《背影》,十六岁的时候读它,你可能更多的是从“儿子”的这一角度来理解角色、解读文本;待你自己也做了父亲再读,你的共鸣程度便明显不一样;对一个父亲已不在人间的人来说,或许他触到的又将是那再也“看不见生命来处”的隐痛。

    陈:经典文本之所以“常读常新”,就源于您所说的文本的“生长性”:读者在成长,所以文本也在生长。我曾经听过您《这样阅读刚刚好》的讲座,发现您总能在一般人习焉不察的地方,有不一样的领悟,就像福尔摩斯总在众多寻常事物中发现“案件线索”。您是怎样做到的呢?

    黄: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是高明的读者,不能说谁的领悟更好,只能说谁的领悟更能得到共鸣。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方法。但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说我是严格按照某一种方法去解读的。一切生命活动,都不可能是“按图索骥”的过程。这就像你游湖南的桃花源,如果严格按《桃花源记》的内容去一一核对,那对于桃花源的风景与《桃花源记》的作品都是一种损害。我们可以归纳一点基本的方法,但是,方法不是至上的。在我看来,能带来“发现”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一是在归纳中去发现。遵路识斯真,入境始与亲。“遵路”,就是以概括和抽象为工具,从整体上把握文本的逻辑架构与思路层次。“入境”则是进入文本情境,涵泳语言文字。朱光潜先生认为,思想和语言之间是一体的,并不存在内与外、先与后的关系。这是极有见地的看法,它意味着文本解读不能被“形式与内容”的“二元框架”来拆解,而要致力于生命的整体性。归纳是思想的过程,也是语言的过程。就是说,我们要善于从语言文字的表达中,发现文本思路的变化轨迹。比如朱自清在《春》的最后这样写道: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

    稍加归纳,我们发现,第一句表现的是“春之新”,第二句表现的是“春之美”,第三句则表现的是“春之力”,没有一定的归纳能力,当然也就发现不了此间的“秘密”。

    二是在对比中去发现。既然文本是生命的存在,那么,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也是生命与生命的关系。因此,以文解文,把一个单独的文本放入更大的语境之间,放入更宽阔的“理解坐标”之中,我们会发现,文本的意义会在对比中得到更清晰的呈现,语感也因这样的比较而丰富起来。

    小学语文教材选文《普罗米修斯》写到盗火的情境,课文的描述只有简略的一个句子:“有一天,当阿波罗驾着太阳车从天空中驰过的时候,他折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茴香秆,在太阳车那里,从喷射着火焰的车轮上,将茴香秆伸到太阳车的火焰里点燃,带到人间。”而《古希腊神话选》里则有相对生动的细节描述:“普罗米修斯取来一根粗壮的大茴香长茎,扛着它悄悄走近奔驰而来的太阳火焰车。他把茴香茎杆放在闪闪发光的火苗上,带着余烬未熄的火花回到地球。不久,地面上架起了人类第一堆准备燃烧的木柴,熊熊的烈火直冲天空。”我们将两段文字放到一起,便可以追问:为何课文写得相对简略而希腊神话选里写得细致生动?表面上,教材的文字简略,神话选的文字更多生动细节,但并不是“生动”就一定胜于“简略”,对于语感力强的人来说,表达的生动性和表达的适切性,是共存的,二者各有其妙。

    三是在品味中去发现。品味就是品析、体味。这是指对文本语言的细心揣摩。文字是解读的大地,就像理解“春风又绿江南岸”“云破月来花弄影”“红杏枝头春意闹”等诗句一样去推敲文字的精确,体会此中的境界。一个字、一个词都连着文本上的肌体,它们就像窗口或门径一样,可以打开更大的世界。一个人的语感灵敏与否,就在于他是否养成琢磨文字的习惯。那种“走马观花”的阅读,或许很难培养起一个人对于文字的态度。很多时候,我们从文本中发现透露作者“心灵秘密”的句子,这就像是《桃花源记》所描述的那样:“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比如《论语》里有一个句子:“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是说孔子听说家里关马的马厩着火了,回去首先问的是“伤到人吗”,并不曾问到马。孔子的人道精神与生命关怀,于此可见一斑。

    陈:文学语言追求陌生化表达。我曾听朋友转述李元洛老师的炼字心得,其中一个例子:满坡青草的碧绿间,“一花独白”。他说到“独白”一词的精妙:在满坡的绿色中只有你这一朵是白的;更深层理解:你用自己的白在对世界“独白”。一下子,这朵白色小花就有了饱满的人格形象。我觉得,文本解读有时候就是“炼字”“炼词”的“逆向行驶”。所以我在阅读时,对于那些异于寻常的表达总是很“警惕”。这些陌生化表达,其实很可能是作者“捻断数茎须”的淬炼结果,是文本故意泄露给读者的“若有光”的讯号。

    黄:“独白”的理解甚妙。这其实也见证了汉语的风流蕴藉,这样所谓陌生化的表达在文学文本的解读中会有很多。我理解,语言的陌生化就是对语言套路化的自觉抵抗,就是以陌生的方式来实现生命的感发。最近,有部奥斯卡获奖电影,叫《绿皮书》,表现美国白人与黑人之间种族冲突的。正好那个黑人音乐家唐雪利是去美国南部巡演钢琴。我忽而从钢琴身上获得属于自己的顿悟:钢琴不天然就是黑键与白键的组合吗?不是当黑与白默契配合时,才能奏响美妙的乐章吗?我就将影评的题目定为《钢琴奏响的黑与白》,这似乎是一种陌生化表达。但是,陌生化的大前提还是表达规则与生活的逻辑。尖新是语言活力的表现,也可能成为以辞害意的借口。您刚才提到的这个例子还有一层启发意义,那就是文本解读的过程,从整体上说是“以大观小”,从细腻性上说则是“以小见大”。这有点像《我和我的祖国》的歌词所写,“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这是宏观视角,“袅袅炊烟,小小村落”是中观视角,而“路上一道辙”则是微观视角,可能最打动人的还是在微观细节处。

    本文刊载于《湖南教育》2019年4月中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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