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一个很倔强的老头,说他是老头,是因为自打我记事以来他的脸上就挂满了沟壑,用他老婆的话说,那沟壑是熨斗都熨不平的。老王是个少白头,一开始他还会去理发店拾掇一下,把一缕缕白丝染成黑色,慢慢的就懒得收拾了,随它长去,日子在他的发髻上生根发芽,不到花甲已然满头花白,老王这会儿真的是“老”王了。
满头白发的老王,每逢出门前会用打湿的梳子理理眉前散落的几缕碎发, 他对着镜子皱着眉头,鼻子里会发出很大的喘息声,此时两侧的法令纹一高一低地像两条蜿蜒的河流从鼻尖一直通到下巴,老王的嘴小巧的让人觉得这要是女人一定是个美人胚。老王越长越老,可是他的身型却日日挺拔,挺拔,对,除了生病的那几个月,我没有见过他佝偻的样子,他的肩膀很宽大,180身高的他总是能撑起185的衣服,老妈说,老王是个典型的衣架子。可是这个衣架子不太讲究,用现在话叫做:帅而不自知。席地而蹲,是他典型山东汉子刻在骨子里的惯性动作,为什么说惯性,就是旁边有个凳子,他也不坐,他觉着蹲着比坐着舒服……他双腿稍微错开一步,两只手提棱一下两管裤脚,顺势按压着大腿根,哎呦一声就蹲了下去,清清嗓子里的痰,右手揣进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熟练的点着,小嘴猛吸一口。这一套流程才算是走完。等起身,刚换的新裤子也皱了,干净的皮鞋也落上了烟灰,出门前整理的碎发也吹散了,老帅哥帅不过几分钟,就被自己的乡根打败了。
提到乡根,“乡音未改鬓毛衰”说的就是他了,鬓毛衰不衰的已然满头苍白,乡音则是他对家乡最后的眷恋,老王14岁扒着火车来到新疆投奔堂哥,这一待就是56年,56年乡音未改,一口正宗的山东话,让人一听就能感觉到山东汉子的直爽,是的,他是个直爽的人,简单,善良,甚至我想评价一个70岁的老汉为单纯。
新华字典解释单纯:指对人生的思考,是一种境界,它不是无知,而是人生摆脱喧嚣,洗尽铅华之后的一种境界。
14岁的他只身来到新疆,堂哥家因为拮据实在供养不起一个大小伙,老王,当时还是小王的他便在路边搭了一个简易窝棚,小王跟着人学会了打土块,一个土块2分钱,这下吃住都解决了,打了2年的土块,16岁的小王偶然得知矿场挣钱多,于是跟着几个兄弟就上矿山了,矿山上的日子不好过,冷的时候冻的说不出话,热的时候闷的全身湿透,就这样苦了大半年,小王得到了一个可以当兵的机会,这下日子终于算是有着落了,在部队的这几年让小王从一个青葱小伙蜕变成了一个阳刚挺拔的七尺男儿,走出部队的那一刻,他不仅获得了一批好战友,还得到了部队分配好的工作,要说这样混沌到老也算是个好故事了,可是老王偏不,他自小爱看书,小学时就读完了四大名著,虽然读不懂,但他爱读,爱书,爱文字,爱写作,这个爱好不论是在打土块的窝棚里还是艰苦的矿山上或者纪律森严的部队里直至工作单位的办公室里,他都没有放弃,打土块时他看资治通鉴,矿山上看史记,部队里看报纸刊物,单位办公室他看起了民法典,这一看,便爱上了法律,他在工作闲暇时将法律丛书看了个遍,并且将所想所思全部记录下来,整整20多本,一字一句工工整整,老天疼爱努力的人,90年代初,中国逐步开始进行律师资格证考试,老王抓住了这次机会,并一举考中,1994年,老王凭借自学参加考试取得了国家律师资格证书,那一年他41岁。单纯的老王凭借单纯的热爱以及单纯的坚持,走上新的人生。就着这洗尽铅华的赤子单纯,老王在律师这个行业里做到人人尊敬,面对困苦百姓他宁可不收律师费也会帮助到底,在我的印象里,家里出现过一筐底层变质上层新鲜的鸡蛋,当时我妈的解释是:你爸没收律师费,人家不好意思,硬是攒了半年的土鸡蛋给送过来,农民家里没有冰箱,你看这下面的鸡蛋都坏了。有一次大学放假回家,库房里堆满了挂面,没等我妈开口,我便猜出了大概:是不是我爸又给做挂面的打官司没要钱。我妈苦笑:善良的天使啊……老王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实在很欣赏他的勤奋和努力,让我由衷的尊敬以及崇拜他。
老王生活的简单,要求的简单,穿的简单,吃的也简单,老王爱吃白菜豆腐,不吃肉,所有长眼睛会动的他都不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皈依了佛门,其实只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吃不起肉,一天夜里调皮的小子跑进火房偷吃了几口明日要宴请客人用的肉,谁知肉是个半成品,内里带血,恶心的小子吐了一夜,自此之后小子滴肉不沾,直至古稀,每日以素为食,听人说不杀生积福报,当时我想,那希望老天开眼,让这个善良的老头活他个100岁可好。
老王生病,来的很突然,其实也不突然,我说了他是个倔强的老头,他倔犟的自力更生,倔强的自学成才,倔强的弃肉吃素,倔强的不做检查。他抗拒一切检查,他一辈子没有住过一次院,打我有记忆起,他没有打过一次针,他感冒发烧就吃药喝水,胃痛就含一片奥美拉挫,甚至有一次他骑摩托摔断了三根肋条,自己去买了一套康复绷带,每天往腰上一绷就上班去了,没多久,肋巴骨就长好了,但得多疼啊……他能忍,很能忍,所以这次生病,他也是实在忍不下去了吧,咳嗽难受,呼吸障碍,一检查,各方面的疾病接踵而至,在病房里,他躺在床上,我看着平常挺拔的大树倒下了,打趣他:老王,不服老不行了吧?老王点点头:老了,老喽……。苍老的大树蜷缩在病床上,像一株枯藤,像一株快要枯的藤,他总是想,还可以挺拔的站立吧。在电话里他跟同事说:那个案子等我回去再解释给你听。过段时间我就回去。
住院检查治病来来回回三个月的时间,病情有所稳定,出院以后我们一家第一时间打包带他回到工作地,让他与他心爱的办公室相聚,就这样他坚持着做了人生最后三个月的律师,在开完最后一次庭之后,他步履蹒跚的从法院走出来,我知道他的律师生涯就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大树也终于像卸下了包袱一样彻底倒下了,在要离开准备下一次入院之前,老王说想要再去看一眼他的老哥哥,就是14岁那年来新疆投奔的那个堂哥。两个七旬老汉坐在小院里,没说几句话,就那么坐着,天色渐晚,大雁从晚霞的那边排成人字朝天际的这头飞过,雁过无声,只有落日的余晖映射出两个瘦小的身影,那影子里好像有一个14岁的少年。
最后一段在医院的日子里,本就不爱说话的老王话越来越少,迷糊时睡觉,清醒时望着窗外。两个女儿轮流陪护,七尺男儿的自尊心在胃管,擦洗,换尿不湿中一点点被瓦解。但他的倔犟坚持到了最后一步,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走出来,递给妹妹一颗牙齿,医生在给他上呼吸机时他紧闭唇齿,半昏迷的他意识基本全无,医生没有办法只能强硬着将呼吸管插进他嘴里,这颗牙齿就是他与世界较量的最后一丝倔犟。
我抱着他的骨灰盒站在墓前,司仪念叨着最后几句悼词,我脑中像过电影一样出现了历历在目的往事:老王骑着摩托带我去看病,着急的他还闯了一个红绿灯;因为喝酒过度,老妈为了治他,一口气喝下一瓶茅台,他着急的赶回家连滚带爬的把我妈送到医院,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现金甩进窗口请医生务必救救他的老婆;本在打麻将的他突然想起来下午我有家长会,麻将一推撇下一桌面面相觑的牌友冲到学校去;跟老妈吵架,老妈要跟他离婚,他说:打死都不会跟你离;去学校给妹妹开家长会,同学问妹妹:你爷爷来给你开家长会啊;上大学给我写信告诉我,除了他的钱我不能花任何其他男人的钱;生病时在家老妈照顾他起居,提及生死,老妈问:老王你要是走了,放心妈?老王点点头,放心。
我抱着他的骨灰盒站在墓前,司仪念完了最后几句悼词,老王的骨灰以及他最常带的老花镜一起被封存进了墓地。抬头瞥见阳光特别好,从老王去世到落葬的这三天,一直阴霾的天气出奇的放晴,一日比一日晴,我回想起这件事时与老妈交谈,老妈说:你爸啊,从不给人找麻烦。
老王最爱的一句诗这样写: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老王最怕给人找麻烦,所以从不给人找麻烦。老王一生不拘小节,也从不拘于小节。老王单纯善良,造就爱恨分明。竹杖芒鞋如何?一蓑烟雨又如何?铅华皆洗净,风雨阴晴皆无关,14岁的少年郎乘着南去的大雁早已消失在落日余晖里。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老王
永远以您为傲的女儿:王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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