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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喇叭以我可见的速度,在消瘦下去。每一次前去看望,都觉得他的身体比昨日更消磨下去。我和老二他们在他面前,从来不提关于病情的事情,生怕引起他心里的忧虑。我们嘻嘻哈哈,我们谈天说地,强颜欢笑的在他面前无忧无虑。我们不提,他也不说,我们这些老朋友,就像还拥有无数个明天一样,打理着时光。
这些天,每天我都要去野外练习吹喇叭。二十多年没有吃吹过,以前的底子早就忘光了,只有那份责任,催促着我不能放弃。第一天练习的时候,吹出的声音简直不能形容,连我自己都不忍卒听,好似猫爪儿挠铁皮一般。第二天的时候,我静下心来,回忆了一番当年张大喇叭的教导,总算找回来一些感觉,“嘟嘟嘀嘀”的吹出了曲调。五天后,我终于顺利的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后,我看见,老五一直锁紧的眉头,松开了。
我从老二家拎来饭菜,递给张大喇叭,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下去。我知道他此时的身心,一定在忍受着疼痛,却不想让我看出来。我在屋内看了一圈,没见到那把“四不像”。又去外屋看了看,还是没有发现。我有心想要问一问,却怕勾起他心头的伤感,只好作罢。
他抬起头,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说:“六子,你是在找那当年的那个‘四不像’琴吧?”
我只好点点头,懊恼自己的莽撞。那是一个能勾起很多伤心往事的物件,他又岂能留着?早就扔灶坑里烧了吧!
他缓缓的说:“那把琴在你走后,我送给老刘家的二丫头了。那丫头有悟性,对音乐非常有‘心感’,我听老刘说,她去年考上了省城里的音乐学校。现如今那把琴在村里哪个孩子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末了,他看着我,加重了语气强调说:“那是把好琴。”
我说:“当然是把好琴,托板是大桦木的,琴弦是拽木头的钢丝,真材实料,就是弹个一百年都不会坏的。”
他看着我,“嘿嘿”的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亮。我跟着他的笑声,也大声笑了起来。
随后,一阵剧烈的咳嗽,挡住了他的笑声。咳嗽的猛烈,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我连忙拍打他的后心,缓解这阵要命的咳嗽。片刻后,他才缓过来。这时,我才知道,对于一个肺癌患者来说,笑,也是可以致命的。
他说:“小六子,有件事我想麻烦你一下,希望你能帮我。”
我拍着胸脯,夸张的告诉他,让他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皱一下眉的。
他伸出手,在炕上的被褥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布包。他迟疑一下才说:“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钱,我想拜托你在我死后,把这些钱送给亚云,也算是我对这一生的一个交代。布包里有她的地址。”
亚云是他已经离婚的媳妇儿名字。
我没有想到他会委托我办这件事情。一时之间,头脑有些混乱。我没有伸手去接,执拗的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难道一点都不恨她吗?”
他凄凉的笑了一笑,摇摇头,说:“是我误了她,我又怎能去恨她。包里没有多少钱,就是一个交代,一个迟来的抱歉。原本我想着让老二去办这件事,但你来了,你在山外,去她那里方便些。”
我接过布包。很轻,也很重。
十月末的时候,张大喇叭走了。那一天,阴云密布,一场寒流袭击了这片山林。
十月的天,黑得格外早。我和老二、老四、老五一同来到张大喇叭的家门前。我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杆喇叭。冰冷的天气,让喇叭分外的凉。老五进到屋里,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那个兔皮的套筒,递给我。
老二对我摆了摆手。
我把当年老三做的套筒,套在喇叭声,深吸一口气,骤然的,让冰冷的喇叭吐出一串悲音。伴随着纷扬的雪花,呜呜咽咽,洒满整个村庄。
喇叭声响起来不久,几个村里的男人闻声赶来。看到伫立雪中的我们,没有说话,静静的站在那里。
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孩子。
我卖力的吹奏着,把这里的每一个冬天、每一场雪,都化作音调飘向夜空。
吹奏完三首哀伤的曲子后,我按照之前的想法,把调门一转,换上了那首欢快的《喜相逢》。我用这首曲子,向张大喇叭致敬。致敬他这些年来,带给盘山林场的欢乐。
没有人对此表现出异议。大雪纷飞,模糊了视线,我好似看见张大喇叭就站在人群中,看着我吹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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