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远房表亲是我的朋友,送她来学校报到时,一再拜托我,说这是个特殊家庭的特殊孩子,父亲是靠“捡”了个女人才有了她,这孩子有点无厘头,傻兮兮的,没轻没重,请我多担待些。正说着话,女孩突然在我的肩头一拍,爽声道:老师,反正我有啥事就找你!我和朋友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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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没几天,班主任老师就找我告状,抱怨那个女孩简直就没法教育,穿得破旧不说,举止还不符常理,思维也有点古怪,班上同学都躲着她,而她,却撵着别人屁股后面,死乞白赖地要别人跟她玩。要么,就一个人躲在角落,暗自落泪。
偶尔,我去上课的途中遇见她,她总是抢在其他同学前面,大声地跟我打招呼,那架势,好像我是她家亲戚,或者是她的保护伞。我答应着,充其量是敷衍,在其他同学异样的目光中,暗暗叹口气。有几次,她跑过来,请求我的帮助,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我哭笑不得,譬如,能不能跟她们班主任说一下,让她去操场打打球;同桌不太友好,能不能帮她调一下座位;她想回家,能不能给她开一张出门证,等等,我不便插手班级事务,说,找你班主任吧,她“哦”一声,张嘴想争辩,但又快速低下头,转身怏怏而去。
办公室里,老师们谈论学生。一位老师谈起她,说这女孩真可怜,她的父亲靠捡废品维持家用,母亲是个废人,整年卧床,就指望这姑娘将来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说这孩子看上去傻傻的,但内心很单纯,比一般的学生要懂事,在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做,她这样的性格,完全是家庭所致。一旁,一位教心理学的诊断说:这是要引起他人的关注,是一种心理渴求。另一位说,哎,这样的孩子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作孽啊!众人一时无语。
我任教她们班的语文课,规定每位学生都要写周记,中职学生的底子薄,刚刚写周记时,对于师生双方都是一种煎熬,一年半载下来,一部分同学掌握了写周记的方法,文字开始有了意义,甚至还带着某种滋味。傻乎乎的女孩写不出啥东西的,我刚开始这样想着,渐渐地,批改她的周记时,我都被其中叙述的真实故事和毫无遮掩的情感所感动,甚至有几回,我捧着她写得密密麻麻的周记本,翻来覆去读几遍后,写下很长的评语。那些评语,大多是发自肺腑的褒奖之词。
女孩周记节选:
“妈妈病了,不能起身,我很难受,很心痛。我从早到晚都给她把身子上上下下洗几遍,再给她的伤口涂上药”
“我给她喝酸奶,是我从学校食堂带回来的营养早餐”
“最喜欢吃糖醋排骨,这是我最开心最怀念的一道菜,我觉得母亲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人”
“妈妈,我知道,我是个十分幸福的女孩”
“我生活在爱的怀抱中,从妈妈怀上我的那一刻,我就置身于一个爱的世界,在爱的影响下,我懂得了要用欢欣的爱意,去待人,去看待这个世界”
这是一颗多么纯洁而善良的心啊,我突然有了愧疚,似乎以前所有的怨言和敷衍都成了我的罪过,我这是在一点点扼杀脆弱人性中最珍贵的品质,我们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去考量别人的生活,喜欢把不顺眼的归类为另类,喜欢强加自己的意愿给别人,却不知道,这些孩子有着自己的世界,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感悟。
我们做教师的,能给与她什么,应该是包容、理解,还有不伤害。
从此,我小心翼翼,遇到她的求助,我总是竭尽所能,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表扬或帮助她,怕她内心脆弱,无法接受,只是默默地鼓励,最多是托她的同学给她送去几个本子以资奖励。课堂上,我会偶尔触及人生理想以及苦难奋斗等话题,我便把许多肺腑之言都和盘托出,而且,似乎不经意地对着她讲,她仰着头,闪亮着双眼,听得很入神。
我上课时,讲台总被擦得干干净净,一丝粉笔灰也没有,我欣慰的说,我们班的同学就是爱干净,直到有一天,我撞到她在一丝不苟的擦拭着讲台,我的心头一暖。
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大声与我打招呼,但每一次,我都会闪现她周记里饱蘸情感的语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表面的疯癫傻气,可深藏在心中的痛又有谁能体会。一边受伤,一边学会坚强。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职业崇高,关心爱护学生,就是行善积德,没想到,一位柔弱的女孩,勇敢面对种种坎坷,面对人生苦难,面对多舛命运,那种坚强不屈,淳朴善良,让我顿觉自惭形秽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向这个女孩学点什么?
这是一颗善良的种子,即使长成一株小草,也该有她的春天。让她沐浴在春风里,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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