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感到有点冷了。
风夹着沙子刮了一天，我的白色车子已经被染成土黄色。
我熄灭引擎，打开车门走下来。四周空无一人，眼睛能看见的，都是死气沉沉的沙海。公路在我脚下蔓延，一直到我看不见得地方。一截枯死的树枝，倒在道路的右侧，有一半埋在深深的沙子里，露出地面的部分骇人地扭曲着，在它生前似乎经历了很可怕的挣扎。
太阳一整个白天努力地暴晒，在沙子里却留不下温度。风终于变得没有温度了，太阳放弃了努力，慢慢地退了下去。
“啪！”我倚着车门，按下打火机，点了一支烟。除了风刮过车子的呼呼声，我在这所能听到的其他声音，都是我主动制造的。
一缕烟在我的指尖升起，在我头顶四散开。香烟的味道在周围弥漫。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能看到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
沙漠的夜晚来得很凶猛。很快，我连四周单调的黄色都看不清了。冷风吹得我头疼，不得不在沙漠里过夜的想法更让我难受。
我无奈地望向向远方。突然，我发现顺着公路的方向，在我目光能及的公路尽头，有几点亮光。那可能是另一个可怜的路人开的车的灯光，也可能是一个可以让我避免露宿的境地的旅馆的灯光。不管它是什么，这个时候它比我手中的香烟更明亮。
我欣喜若狂，猛吸了一口烟，把没烧完的一段顺手扔到路上。我感到冷，但远处的光亮让我充满了希望。我得赶紧迎上去，不管它的结局是什么。
人在走夜路的时候会害怕，但沙漠公路的夜路让我尤其胆战心惊。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寂静。如果我是个有神论者，我会怀疑不管怎样凶煞的鬼怪都有选择地避开了这种地方——你听不到一丁点让你疑神疑鬼的响动。
开这段路是很漫长，但实际上的距离倒是没那么长。我看到眼前的灯光逐渐清晰，由斑斑点点连成一片，最后在我面前立体起来。
二
这是一间旅店，三层楼。黑暗中，有零星几个窗户口往外流露出灯光。那点亮光，我在远处看的时候觉得充满了希望，来到近处才发现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把车停在门口。旅店大门口用线挂着一盏灯泡，软弱无力地散发黄色的光。门口的石头门槛经过多年风沙的刮削，坑洼不平。
大门掩着。我又点了一支烟，叼在嘴巴里，走过去推开了门。店里也是昏暗的，温度比外面稍微舒适。我可以看到厅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红色和黄色相间的全身裙，双腿交叉，一只手肘靠在台子上。她也抽着烟，浓烈的味道朝我扑来。看到我，她抬了下手，算是打招呼，手上的烟气也随之波动。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朝她走过去。每走近一步，就越能感受到呛鼻的烟味。如果我手中的烟是家居盆栽的幽香，那她的烟就是把我扔进生产劣质香水的作坊，那股味道强烈不受控制，自动地循着我的鼻腔，直接窜进我的神经。站在她身边，她咧开嘴朝我笑，把烟按到台子上按灭。台子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烟印。
住吗？她笑着问。
我看清了她的脸。她挑染了一些金色的发丝，脸用粉涂的煞白，嘴唇是鲜艳的大红色。在这么不美好的沙漠中，她看起来像黑白电影里唯一的彩画角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漂亮的水晶项链——看上去漂亮但并不名贵——和她十分相配。
走的时候结账，烟无限量供应。她看我没回答，又补了一句。
这家破旧的小店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所在，但在沙漠公路的旅行中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小天堂了。起码，住在这，我就不用冒着被风沙埋住的风险住在车里。
并且，我的烟抽完了。
几楼？我问她。
走，我带你。她笑得很开心，随手拎起一个手电筒，指了指楼道方向，走在了我前面。
借着天花板挂的黄色灯泡和手电筒的微光，我跟她走上了破旧的楼梯，上了二楼。
三
欢迎！二楼楼道口，一个矮个的男子大声对我说。
女人也对那男人笑笑，接着带我往前走。矮个男人也跟上来。
进了房间，我把我干瘦的背包扔在床上。房间不小，但布置的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木桌子，一张木凳子。房间有窗，窗帘是白色的，或者说本来是白色的，只不过现在差不多也是土黄色的了。
有事随时叫我！矮个男子说。
叫我也可以。女人说着，又朝我一笑，抛了个媚眼。
他们出去后，我锁上了门，然后躺到床上。床板很硬，床单很薄，躺上去，感觉木头床板和背紧紧贴合在一起。床靠背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我躺在床上仰头的时候可以看到。镜子有点磨损，看的不是很确切。我翻过身趴着，仰头看向镜子，镜子里是模模糊糊的我，灰头土脸。
我站起身，走向房门口，打开门探出头去。昏黄的走廊尽头，矮个男子正靠墙站着，看到我探出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
客人，有什么需要！他大声询问，语气热切。
有没有酒，我睡不着，烈酒。我问。
抱歉，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不提供烈酒了。他用一种我所听过的最满怀歉意的语气回答，好像他真的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且是无法补救的。
给你拿烟可以吗，客人，我们的烟味道很好，你会喜欢的。他说。
而且，这个烟，让我觉得心定神宁，如果你睡不着的话，恰好很适合你，客人。他补充道。
不要烈酒，啤酒也可以，或者随便什么酒精饮料都可以，我想喝点酒。我
他依然满怀歉意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没有。
那给我拿一包烟吧，明天给你钱。我很不高兴地嚷嚷。
他释然了，嘴角向上弯出一个笑的弧度，立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那是我没见过的烟，银色的包装，没有字，没有牌子。
明天结账。我接过烟，转身进房，关门。
香烟，我们无限量供应，不收费，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他大声回话，隔着门我都听得很清晰。
我坐到床上，撕开香烟的纸包装，熟悉的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楼下的浓妆女人抽的那种烟。我抽出一根点燃，抽了一口。很强烈的香味直冲我的喉咙，我像吞咽一块美味的牛排一样把它吞了下去。紧接着我好像能看到烟雾在我的身体内飘动的情景，它们无孔不入，流淌在我的内脏，血管，皮肤纤维里。
我抽完一根烟的时候，真的像矮个男人说的一样，觉得身体放松了下来。
我心跳变慢了，脑子里也停止了思考。
四
原来天花板上也有镜子。和墙上的不同，天花板上的镜子很干净。我躺在床上盯着镜子，看到了自己。我看见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沙子。脸上也是，我土黄色的皮肤和房间里的一切都像配套生产出来的。
我坐起来，四处看了看。突然我发现桌子上放着楼下女人脖子上的那串项链。我没有一点关于她什么时候把项链落在我房间的记忆。
我起来走过去，想把项链拿到楼下还给她，然而我刚站起身，就听到窗外传来嘈杂的声响。我走近窗户，掀开窗帘，推了推，玻璃窗纹丝不动。我只好透过被风沙刮磨得严重的玻璃向下看。
窗户看出去，楼下是旅店后院。有几个人在那高声谈话。谈话的人是谁我看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也听不清。我凑近窗户，眯起眼睛，努力地看，也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
我看到那几个人影聚集到了一起。他们似乎在争执。我更加努力地看。突然一个人似乎大声尖叫，然后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手舞足蹈并且更加大声地争吵。不一会又有一个人倒下了。
看这样子是发生了暴力事件。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想赶紧去找矮个子男人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没注意到凳子就在我旁边，我一转身，腿就绊倒了凳子。我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倾，整个人摔了下去。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咚地一下，瞬间我的脑门就嗡嗡地响起来。
然后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头脑隐隐作痛。
做了一个梦。我想。
但是这时外面又传来嘈杂的声音，这次是在旅店内发出的声音。
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房门走出房间。走廊外空无一人，矮个子男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嘈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慢慢穿过昏黄的走道，走下楼梯。楼梯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随时会倒塌。
一楼的门廊里，几个男人围在一起。他们高声地唱着歌，手掌拍着节奏。其中一个唱得兴奋了，转着圈跳起舞来。浓妆女人站在旁边，笑颜如花，也跟着拍掌。
我走过去，唱歌的男人们没有看我，但女人又咧嘴笑了。她看着我，向我招招手，似乎是让我加入他们欢乐的聚会。我摇摇头，走到她身边。
这些人喝醉了吗？我问。
我们这里没有酒喝，我们不卖酒。女人笑吟吟地回答我。
他们只是高兴，我们的店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你住在这里，这里没有大风，没有黄沙，只有无限供应的香烟，还有我。她又说。
我们总要找到自己的喜悦，他们的喜悦很简单，找到了一个避风港，所以他们开心；他们愿意这一刻沉浸在开心里，所以他们载歌载舞；所以你呢？她又笑眯眯地说。
我摇头，转过身走向门口。
旅店的门已经完全关上了。我走过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动，和房间里的窗户一样；我更用力地推，结果依然。
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女人在我身后说。
我回过头，她就站在灯光下。浓妆，美丽。
放轻松点，回房间吧。她眨眨眼说。
如果觉得不开心，就抽烟吧。她又嘱咐。
等你开心了，你就不想出去了。她最后说。
五
我睁开眼。我应该没睡多久，并没有阳光进到房间里。
房间里安静如初。
我只感到头痛欲裂，挣扎地坐起来。只抽了一根的香烟包就在我旁边。
我伸手抓过香烟，又抽出一根，点燃。
浓浓的烟味飘散开来。
旅店里安静如初。
我是马文。
没什么身份，只是热爱写作。
如果你也是，欢迎来公号【随篙漫溯】找我。
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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