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李绅
01
那一日,玉娘遇到了本城有名的女霸凌千金。
这凌千金刚好满世界地找她,冤家路窄,今天不巧遇上了。
眼明的人一下就看出了,只因半月前宴会上,凌千金的丈夫看上了玉娘,重赏不说,甚至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填了词。
为此,有心人在朝廷上参了凌千金的丈夫一本,官降三级。
按理说这只是本朝言官每个月的任务,官员狎妓在本朝也是普遍的事,偏偏礼部新上任的一把手,为正风纪,就先拿她丈夫开刀了。
“你也就是一个千人睡,万人看的歌姬,别仗着自己的嗓音好,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凌千金的羞辱,像是一盆冰水,将她冻住了。
霓裳院里的姑娘,虽不是养尊处优,但是遇见的客人都是文绉绉地,何尝听过这些话,更何况是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面对别人的辱骂,也不好还口。
就当是被狗咬了,狗咬了你,你还能再咬回去?
见玉娘并未反驳,只当她自知理亏了,凌千金很是满意,颐指气使地就扬长而去了。
可周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人们还以为玉娘是一般青楼的女子,小三遇见了正房,才这么灰溜溜地。
玉娘有些慌了,有人出来故意将她撞在了地上,想爬起来,又有人将她撞下去。
可怕的并不是那骄傲的凌千金,而是周围不知情的老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就将泛滥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展现出来。
玉娘勉强站起来,想迈着脚步快速地走,但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半分挪不动。
浑身颤栗,又气又急, 只想当下找个地缝钻下去。
恰好,有一把伞撑在了她面前,将所有看笑话人的眼光都挡在外面。
玉娘抬头看见了他,本城有名的伞匠。
一个很普通的青年,却有双大手。
之前在他那儿买过好几次伞,算不上熟人,但也能说上几句话。
“玉娘,原来你在这儿。你在我那儿定做的伞,刚给你送去,你快回去瞧瞧。”
伞匠大声的说着,周围人都能听见,然后很自然地扶过玉娘,一同走出人们的视线。
听教坊里的小姑娘们时常说起,这伞匠一向独来独往,从不管人闲事的,只因做伞的技艺独一无二,能得伞匠特意定做的伞一把,身价立刻翻倍。
因此教坊里不少的姑娘,常常借着教坊采购的名义去亲近伞匠,希望能让伞匠帮着做一把个人专属的伞,以此来提高身价。
看来伞匠今日是打破常规,帮自己解围了。
想张口说谢谢,但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像是看出了玉娘的心思,伞匠淡淡地说:“别放在心上,谁都有为难的时候。”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接触,没有尴尬,到像多年的朋友那般自然。
一路无话,送她回了教坊。
临走时,却留下一句“有事就来城外找我。”
02
凌千金的打击报复,不仅仅是街上的那一幕。
接下来,凡是有她演出的地方,总会出些差错。
慢慢的来请她登台的人也就少了。
但玉娘并不在意,她本就是官宦子女,因父亲获罪,无人投靠,才凭借天生一把好嗓子,自愿入教坊,只为求生计。
出名也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想能够有朝一日,平反父亲冤屈,也就心无他望了。
她知道得罪了凌千金,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为避风头,于是就自请做教坊歌舞女,只在教坊跳舞,不再出去参加宴会。
这样也好,这样就多出许多自由时间了。
自那次伞匠及时解围之后,玉娘就有意留心伞匠。
在街上,会看见他细细地吃着小面,还会逗弄小孩子,常常在下雨天,去帮城墙脚下的王阿婆收拾铺子,也会和她一样,捏着鼻子吃臭豆腐。
不忙的时候,两人遇见了,玉娘会主动过去与伞匠打招呼,两人也会找个茶楼,小酌一杯。
很多时候,相对而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都安静的看着窗外的风景,遇到好趣的,就会给对方指着看。
偶尔,目光交汇,也会笑意浅浅地举杯同饮。
伞匠心情不错时,也会讲最近遇到的故事,
玉娘就安静的听着,又很合适宜的插上两句。
没有高谈阔论,没有争锋相对,就这么安静地交谈着陪伴着,仿佛时光不老,细水长流。
不知为何,在伞匠面前,玉娘觉得她总能放下平时的矜持,能像平凡人家的小儿女那般,率真又快乐。
有时,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听着有节奏的叫卖声,再回头看看伞匠。
玉娘都有种错觉,
仿佛前生他们就曾认识,也曾坐在这个茶楼,不然又怎会有这么深的默契。
03
这一日,玉娘来伞匠住处,取教坊定做的油纸伞。
还是她第一次单独来取伞。
穿过一大片竹林,老远就看到茅草屋,以及挂满屋檐的伞。
伞匠看到玉娘时,愣了一下,很快就请她入内。
“他们竟然让你一个人来去取?”
几乎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伞匠倒着茶水问道。心里无声的叹一口气。
要知道,虽然玉娘之前也来取过伞,但好歹衣着光鲜,有两三个侍女。
“之前不也来取过伞?”玉娘反问,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因为和伞匠熟识了,也就没有平日里的矜持,玉娘站起来,随手拿起了一把伞把玩。
可伞匠看到了,却没由来的心疼。
她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的诗文每每从各府院的宴会上流出,他都自己誊抄一份把玩;她的刺绣千金一幅,他不惜花掉半年的工钱,买来装裱。
在他眼里,这么有才的女子,即便身份卑微,是个女戏子,那也应该是优伶里的凤凰。
“玉娘,可曾听说过汉朝李夫人的故事?”伞匠别过头,手里拿着油纸问道。
女艺人常游走于权贵之门,出入宫廷,有的嫁入豪门,甚至凭借色艺跻身皇室,成为姬、妃、皇后的,像汉朝戚夫人、李夫人、赵飞燕,都是当时著名的歌舞艺人。
玉娘不确定的看了一眼伞匠,
“先生,是想让我做李夫人,可惜我没有李延年这样的兄长,能一曲得圣恩呐”
玉娘只当是玩笑。
伞匠手里的活未停,一双粗糙的大手细细的抹平油纸,然后拿起身边的画笔,开始作画。刷刷几笔,一幅《仙翁访故图》就出来了。
一旁的玉娘心里暗暗敬佩,虽然只是一个手艺人,自和伞匠熟识以来,他话虽不多,但心中必有丘壑。教坊里的老人称赞伞匠有些能耐,是真的。
见伞匠没有说话,也就不再追问。深知他话极少,也就习惯了。
但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玉娘摇摇头,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让麻雀变凤凰呢?
04
这一年,朝廷为庆皇太后八十大寿,在民间征集各色艺人,充入后宫。
这一年,伞匠做的油纸伞,清一色都是玉娘的诗文或者画像,精致的油纸伞在城内各府院流传,人们又想起了这位才艺兼备的女艺人来。凌千金地影响力也明显减弱了。
这一年,玉娘重新登台唱戏,又成为教坊里的红人,因唱功了得,入选皇宫。
宫门深似海,每一句话,每一件事,玉娘都小心翼翼,唯恐乱了分寸。
当日能入宫门,幸亏有伞匠的相助,就是那几把油纸伞,让玉娘重新登上人生的巅峰。
一想到这儿,玉娘的眼神就暗了不少。
给伞匠的信,都石沉大海,不知道是没有收到了,还是太忙来不及回复。
但很快,玉娘就没有心思来琢磨这事了。
中秋佳节,殿阁高台上,玉娘献歌于圣上,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
圣上惊为天人,特召笛子独步长安的李謩,为其演唱伴奏,两音相合,如凤鸣龙吟,直追清天明月,最后竟然曲终管裂。
圣上因其是江西永新人,特赐玉娘名许永新。
自此玉娘在宫廷内名声大噪,加上冰雪聪明,深得太后喜爱,游走京城权贵,出入宫廷侯门。
也与朝中重新结交故旧,为父亲洗白了冤屈。
05
玉娘承蒙圣恩,回乡祭祀父亲。
回京路上,特意绕道,去拜访伞匠。
屋舍俨然,绿竹摇曳,等了许久,伞匠都没有回来。
玉娘自己推门而入,伞匠不在家。
但她看到了满屋子的伞上,都是自己的诗文,墙上挂着装裱好的刺绣,那是自己无聊时,打发时间做的......
玉娘有些发怔,这些她从未在这里看见过。
皇命在身,伞匠还未回来,终究是不能再等了。
玉娘留下一封书信,说明来意,随后推门走了。
玉娘走后,伞匠从茅屋后方,走了出来,望着玉娘远去。
知道玉娘今日来找他,伞匠特意避开了。
因为玉娘成名的缘故,伞匠的名声更是日盛,之前嫌弃他身份低下的岳父,也同意了之前的亲事。
红绡帐里,鸳鸯交卧,青梅竹马,自是恩爱。
之后伞匠改了行,继承了岳父的家产,做了富商。
从见她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是被人们遗忘的凤凰,有朝一日终归还是会飞上枝头的;
而他只是那凤凰临时落脚的一根枝丫,终究是有自己的归宿的。
宫里的来信,他一封不差的都收到了,白纸黑字,殷勤问候,时常让伞匠不自觉地嘴角微翘,行走在各个府院里,见过了更多的胭脂粉黛后,更是将这些信当成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既然不能许诺她什么,那就当做从来不知晓,让缘分戛然而止,永远活在彼此的心里。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要不然多年的秘密,今日就不会都向她一一展示。
这样也好,至少没有遗憾了。
06
安史之乱爆发,许永新随着众多的梨园弟子出宫,流落民间,开始靠卖艺度日。
也曾动过去找伞匠的念头,但一想到那些石沉大海的书信,加上战乱纷纷,终究还是和其他交好的艺人,留在了扬州船上卖唱。
后来遇到了故旧韦青。
韦青是朝廷官吏,曾在宫里听过许永新的歌声,并因此与许永新交好,许老爷沉冤得雪,也多亏有韦青的相助。
没有像在伞匠面前那般的自由自在,但是在这个纷乱的人世间,能遇上这么个人,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也算是上天的眷顾了。
二人去了南方,投靠韦青族人,还育有一女。
但也有人说,曾在风尘歌姬里看见过许永新,嗓子没以前那么好了,脸上都长满了皱纹。
究竟许永新的结局如何,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也更加不会有人知晓,在那个小城里,曾经有一位伞匠,不分昼夜的画着许永新的画像,做着油纸伞,只为成就一个人。
白发丛生的时候,知情的人曾问过伞匠:当初为何要放手,成就她?
伞匠看了看院子的台阶,说道:我们都是垫脚石,她是我的,我是她的。
喜欢和爱有什么区别?
答案是:看见一朵花,摘下她叫喜欢,每天给她浇水施肥,让她绽放美丽的花朵,这叫爱。
或许岁月流转,他们仍然是音信不通,更不曾再见面,
他们一起走心的日子,也会慢慢被遗忘,成为一个片段,一句话,甚至是一种感觉。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经历悲欢离合,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愿意放弃所有,只为成就某个人,某件事。
在你看来,这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07
时光倒流,人世间也不知是哪朝哪代。
野外,一只雄鹰,触崖而亡,坠落在一株扶桑旁。不到两日扶桑花亦死。
两人在佛祖面前相遇,雄鹰问扶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自绝性命?
扶桑不语,只泪眼婆娑望着雄鹰。
雄鹰向着佛祖三拜首,转身下去。
佛祖叹息一声,问扶桑道:“她甚至都不曾记得你,可还要再伴她一世?五百年清修不易,不如放下”
扶桑摇头:“她救我一命,就让我再伴她一世。至于最后她能不能记得我,那也要看机缘”。
说完,转身追随雄鹰而去.........
几年后,雄鹰再次来到佛祖面前,深深下拜。
祈求再见扶桑一面。
佛祖摇头,缓缓说道:错过既是再遇,再遇既是错过。
他本是你身旁的一株扶桑,与你相伴五百年,可你却祈求变成一只雄鹰,只为展翅高飞空中。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注定是错过。
荣华富贵,终究是过往云烟。
他为了成全你,放弃了五百年清修。 你为了他,执念一世。
缘浅缘深,不如放下。
后记
开元年间,宜春院有一个内人叫许和子,她是江西永新人,进宫后改名永新,玄宗赞她“歌直千金”,是那个时代优秀的花腔女高音。
李謩的笛子当时独步长安,许永新曾与李謩合音,结果两人高音飚得惊天动地,最后竟然曲终管裂。
安史之乱后,许永新和许多梨园弟子一样从宫中出来,流落民间,之后结局不明。
由此作文,聊以遣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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