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灵

作者: 园子东角一棵树 | 来源:发表于2020-05-01 21:56 被阅读0次

    台灯在桌面投下一圈晕染的白光,将我的上半个身子笼罩起来,不分明的界限勉力区隔开黑夜。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办公室里三三两两散落的灯晕渐渐熄灭,只剩下东南角还留了一盏,似乎与我较着劲的比谁坚持得更久。

    我已经精神恍惚、像是做梦一般,看着电脑屏幕的眼睛又涩又重,稿子还差最后的结尾。那个人是谁?思维运转不起来了,想不起那位同事的姓名和模样。甩了甩脑袋,继续专心致志地勾勒最后的部分。无论如何,今晚必须完成,上午十一点就要交稿了。

    眼睛的余光感觉东南角的灯光晃动了一下,那位一直与我较着劲的人似乎站起来走动了。过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接下来的动静,一切又归于夜的凝滞。

    身旁的椅子被轻轻从桌下拉出来,那人缓缓地坐在了我旁边,没有开口说话。台灯散射的光无法照到他的位置,一团模糊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你做完了?怎么不回去啊?我这边还差一点点,今晚要是弄不好,明天我就死定了。”我头都没转,依然盯着屏幕,手指用力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以此发泄心中的焦虑与不忿,这都已经是第六稿了,再不通过,我要疯了。

    他没有回答。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朝他看去,长时间盯着屏幕的眼睛看不清黑暗中的他。“找我有事?”

    椅子朝我滑过来一点,从黑暗的阴影中露出了他的身形。白色暗条纹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松开,白净的脸上不见一丝疲态,不像是熬了半夜加班的人。

    我认得这张脸——认识他已经好久好久了。

    他的双眼沉静地看着我,似有暗流在双眸划过,不太明显,大概是我的错觉。他上半身放松地靠着椅背,两手十指交叉相扣,搭在腹前。嗯,没有那些男同事长期久坐以后堆积的肚腩,身材不错。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干净整齐,呵,一双好看的手。

    这一切像是和我的记忆开玩笑,让我隐隐有些心虚。

    我将上半身往他的方向转过去,侧头盯着他,手依然没有离开键盘。他的上半身离开椅背,朝前倾斜,交叉的手隔在腿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些。

    对,我当然认得他——也许从前还喜欢过他,只是这一刻,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遇上他的。我们肯定经常见面,否则我不会对他的相貌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春日暖阳般的温润,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透露洞察世事般了然的杏核眼,薄薄的嘴唇微抿,还有那个滑动的喉结……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时候HR招人看颜值了?”他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么晚了,见你还不回家,过来看看你。你认出我了吗?过去你每天都会从我身边经过。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你。时间长了,就记住了每天提着一篮鲜花的你。再后来,你经过的时候会对我微笑致意,有时会从篮子里取一两朵花放在我身旁。你大概是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迷惑了我。我觉得头晕目眩——依稀记起了当年的微笑和花香,至今萦绕心头……

    不,这不可能:我出门从来不带鲜花,也没有买鲜花回家的习惯……我这是精神恍惚了。但我身旁的的确确坐着个人,身材颀长、长相帅气、气质温润的不像个真实的人,声音带着让人安定的清凉,闪动着粼粼波光,好熟悉——说出来的话如此简单,和真人一模一样……

    “这样和女孩搭讪已经out了。作为同事,今后免不了要合作,要是想套近乎,来杯咖啡更实在些。”我强迫自己从头晕目眩中找回一丝清醒,收回被他吸引的目光,转向屏幕。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我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好像看到如波似浪的滚滚灵气,潺潺流动的河水无声地穿过桥洞,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朝阳或夕阳的光折射到青石桥上,桥头一座似狮似螭的雕像矗立了不知多少岁月。

    他朝我俯过身来,亲切地盯住我的眼睛。“还记得那座桥吗?那是你每日的必经之路。清晨,你挎着满满一篮鲜花从南面走上桥,去往桥北面的市集。篮子里,有时是鲜红的玫瑰、粉嫩的蔷薇,有时是洁白的栀子、香甜的茉莉。白玉兰盛开的时候,是满满一篮的玉兰,长长的麻花辫在你身后轻轻甩动,发梢上跳动着两朵白玉兰,幽兰的花香似有若无的从我面前流过。黄昏,你从北面走来,从你轻快或凝滞的脚步中,我能知道你今天的花卖的如何。如果篮子里有剩下的鲜花,你会挑选一两朵放在我身旁,倚着桥栏杆,定定地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夕阳将你的身影长长地留在桥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篮子中剩下的花越来越多。人们形色匆匆,不安地快速走动,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河水中开始流淌丝丝血腥,让人作呕。偶尔有零星的枪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你从桥上经过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开始怀念那幽兰的花香、纤长的影子。”

    “我向白水打听你的消息。他去过的地方多,消息灵通。朝着静深的河水,我呼喊着,没有回应,白水不知去向,只要桥头的镇水兽还在,他就无法远离这条河。一具具泡得肿胀的尸体从桥下漂过去,一开始三三两两,后来越来越多,多得不计其数,连河水里冒出的湿气也充满血腥,像血一般稠,像血一般温暖,像血一般黏腻,让人窒息......白水消失了。”

    “小镇渐渐沉寂,我焦急地等待着有人从桥上经过,好设法听到你的消息。深秋的一天,一支吹打着喜乐的送嫁队伍从南面走上桥,唢呐声划破了笼罩在小镇上空的死寂、猩红的轿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按照小镇习俗,喜轿过桥要停下来,新娘子需朝来的方向拜三拜。盖着红盖头的你从轿子里出来,走到桥的中间,扯下了被西风吹动的盖头,朝南愣怔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你满脸的泪水、决然的神情,一丝不好的感觉划过,想要上前拉住你。可惜......我的手从你穿着大红嫁衣的身体穿过,眼睁睁看着你纵身跳入河中。桥栏边,一只玉兰簪静静躺在青石板上,簪顶的玉兰像是春天你别在发梢的白玉兰......”

    他陷入了沉默。眼睛像被岁月磨润、被雨水浇湿的青石板一般闪着幽亮的微光,胳膊交叉起来,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再次隐入了周围的黑暗中。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桥南头混乱的送嫁队伍。”他的声音又幽幽传来,“从他们的慌乱而零碎的议论中,我才得知,你被好吃懒做、烂赌成瘾的父亲卖给了驻扎在镇北的安民团的团长,换得了二十块大洋的彩礼。团长暴戾凶残,好几家的女孩被花轿送进去、盖着白布抬出来。”

    “队伍散去了,桥面又恢复了安静。看着桥下没有一丝涟漪的暗黑河面,我紧紧攥住那只玉兰簪,转身走向镇水兽,恳求他让我离开。白水已经不在了,他继续在这儿镇守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千多年来自行修炼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存在,我本可以自由离开、本可以及时救下你。他却说河里的冤魂越来越多,一旦离开,沿河所有的村镇都会被毁灭。”

    “打不过镇水兽,又离不开桥,心灰意冷之下我陷入了沉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轰隆隆地声音将我吵醒。河水已经干涸,留下散发着臭味的乌黑淤泥,奇形怪状的瓶子、锈迹斑斑的铁圈、看不真切颜色的袋子夹杂其间。远处的河面消失不见,岸边堆满了泥土石块,有着大斗箕的怪物正在将它们推进河床。突然,我感觉缚在身上的力量消失了,回头看,一只怪物用它长长的铁手铲掉了桥头的镇水兽。紧接着,怪物的铁手朝桥面砸下来。我赶紧逃出来,半空中回转身,看到千年的青石板断落在乌黑的淤泥里。”

    “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从此我只能到处游荡。一年春天,看到满树的白玉兰花开,幽兰的花香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我开始天南地北地疯狂寻找。直到那个傍晚,你从我身前经过,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弯下腰,微凉的气息拢住了我,冰冷的手握住了我仍留在键盘上的手。

    “找到了你,心愿已了,我本该消失的。但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就在你身边盘亘了几日。你依然喜欢对着夕阳发呆,却不爱花,也许那个时候你卖花仅是为了生计吧。和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谢谢你曾经放在我身边的那些花,漫长的千百年中,人们从我身边经过,只有你,曾在我这里停留......”

    台灯的光抖动了几下,又复归平静。我扭动灯罩照向旁边的椅子......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白玉兰的香气,青石板下湿苔的香气,飘荡在桌前......

    我站起身三两步走到东南角的办公桌前,灯光笼罩下的桌子上,趴着赶稿睡着的实习生关关,电脑屏幕上光标停留在最后的位置有节奏的跳动。我摇醒她,“别睡了,女孩子半夜回去路上不安全,稿子写完了就保存好,等下我们一起走。”

    回到自己的桌前,正准备保存文档然后关机,赫然发现,桌面上静静躺着一支玉兰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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