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了那堆被搁在墙角的枯柴。
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喧嚷,没有抱怨。无论黑夜与白昼在她面前进行了多少交替轮回,它也没能再睁开一只眼,似乎要向沉睡多年的编钟致敬,与编钟长眠。可惜这无声的缄默还是在灶煻里发出来惨烈的叫声,赤色的焰火“呼呼”地在灶肚里张牙舞爪,慢慢地这份挣扎变弱,最后留下一堆关于树的尸骨白灰。
它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燃烧的宿命,尽管它只是被搁置在厕所墙角里的废柴。农村的人们总有储柴的习惯,这种储备可不是一般的屯米屯粮,有气力的人家往往会储存好三、五年的需要的柴量。这些柴除被安放在柴垛、主屋的墙角外,其余的就被扔在了厕所的墙角。厕所墙角的柴常常几年内都难以得到主人的光临,柴便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安静的一隅腐化成灰。燃烧或腐化实则殊途同归,柴永远也躲避不了需要离开的安排。
现在社会发达,电力设施高度成熟,商场里的电器也琳琅满目。即便是乡村,许多人家也用上了电饭煲等煮饭的器具,柴便也开始退出做饭的舞台。如今再次在老家遇到厕所墙角的那堆柴,那些往事也随着柴的出现而历历在目。
我与柴的真正结缘要从十年前的一天说起。农村里的孩子大多对农活家务很是娴熟,砍柴、劈柴、做饭、烧水是他们的日常劳动,尤其是在那个年代。我不能说我是农村小孩里的例外,但我确实搞了特殊。做饭烧水对我来说不在话下,砍柴劈柴我却碰的少之又少。要不是那天我主动的随爷爷上山,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砍柴的经历。
我自小便与爷爷生活在一起,所有小时候的记忆都与爷爷有关。爷爷很早就教会了我生火做饭,他把所有在农村生活需要的技能都教给了我,却独独没有教我砍柴。八、九岁的孩子总是想着去探索世界,我也总对没去过的大山充满了好奇。我身在农村却没进过大山,这使大山对我更充满诱惑力。我总是想山里有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无数对大山的想法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堆积在我的心头。
那一天,爷爷又要进山去砍柴。我意识到我不能放弃这个走进大山的机会,便主动央求爷爷带我一起去。许是爷爷觉得我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锻炼锻炼自己了,便也没再拒绝我,毕竟这本是我早就应该做的。爷爷帮我拿了一把小柴刀系在腰后的刀鞘上,又帮我拿了一顶帽子用来遮挡午后热烈的太阳。进山途中,我一直手舞足蹈的拿着小柴刀学着爷爷的样子左挥挥右斩斩,目的是除去阻碍我们前进的杂草。山地路滑,我一没注意屁股就重重坐在地上,爷爷嗔怪了我一声:“走路都不好好走”。听见责怪之后,我顾不上屁股疼痛立马就站了起来。随后我们来到了一块较为宽阔的地方,爷爷拿着柴刀坚定有力从树上砍下枯死的枝干,我没有砍树的力气,而是听爷爷的话在草丛堆里去捡地上的小枝干。我用小柴刀代替手拨开草丛以免手被那些带刺的草割伤。尽管我如此的小心翼翼,手还是不幸的中招,几道伤痕纵横交错。我忍着疼痛,没有把这些说与爷爷听。不一会儿,爷爷背着一大捆柴来到我这儿,又帮我把那些小的柴干捆起来。太阳降落在远方,我背着一捆柴走在前面,爷爷背着一大捆柴走在后面。我原本以为那一小捆柴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实际上令我寸步难行。肩膀被柴压得生疼而且火辣辣的,气喘的不行,头发和脖子也被柴屑弄得很痒。虽说这段山路不长,可我总感觉看不到尽头。我带着愤怒在心底咒骂:“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下次我再也不来了。”我没有停下,因为我后面是背着一大捆柴的爷爷。若我骤然停下,他势必刹不住脚步冲我而来。
就这样,我忍着疼痛和疲倦捱到了家门口,同时把背上的那捆柴扔在厕所的墙角。晚上爷爷给我烧了一大盆洗澡水,还在水里放了除痒的药。我坐进木制的洗澡盆,药水对伤口的“滋养”把我疼的嗷嗷大叫。爷爷事后一脸打趣的说:“今天自己自愿找罪受,尝到了山里的味道。山里不好玩,所以呀你的手要留下来写字,千万不要去拿柴刀啊”。我当时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但我对大山的好感一点一点的消失。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大山砍柴。
如今十年过去了。爷爷的手再也挥动不了柴刀,我的手抡得动柴刀,可我再没把它拿起过,但我在握笔的路上的确走的越来越远。十年了,有些记忆渐渐模糊起来,任凭我怎么去回想也只能抓住一些残留的碎片。有关柴的记忆如此,有关爷爷的记忆也是如此。我在这十年的光阴里拼命成长,爷爷也用力陪伴了我十年。也许是到了行将旧木的年纪,他总是跟我说自己已如同“老柴根”无用,在我们那边但凡是上来年纪的老人都爱以柴作比。每次他说的时候我只是笑笑,只当他是因为行动不便发发老年牢骚。有时也常调侃他:“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带你乘飞机坐高铁…”他听了之后也只是笑笑,这种笑常让我困惑他是不是不再期待我的承诺。
直到今天我再见到那堆被堆在墙角却又被婶婶抱走的柴,之前的回忆瞬间一集一集的在我的脑海里播放,原来我一直没忘记之前的故事,只是后来再也没去回想过。我以为的儿少时无足轻重的回忆原来这么重要,那里有农村,有童年,有十年前的爷爷。看到这堆墙角的柴在灶煻里熊熊的燃烧,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不是不期盼我的承诺,是他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敢给我任何承诺。柴的命运,他的命运,以及我的命运最终都逃不过那个终点。我在想是不是有一天:相互陪伴几十年的爷孙也会如风中的转蓬一样,各自滚向人生的荒漠,从此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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