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小雨，集宣坊内闲客散人皆无，空寂的雨声敲从屋檐落下敲在地上，发出“噼啦噼啦”的声响，白玉儿一手撑肘，望着窗内那盆茉莉，眼内明灭间闪过几丝悲色，却又转瞬即逝的变成了平静。
就这么坐了一上午，她终于将自己那颗心安了下来。叹了口气，起身将窗都关好，转身出了门。
心里杂成一团，手上也毛躁了起来，她一手撑着伞一手锁门，锁了好几次门也没锁好，正要将伞放下，突然一阵桂花的淡香飘入鼻间，心中微动，一白色人影便已至伞下，从她手里接下那锁，三两下锁好，再转头对她一笑：“玉儿。”
伞撑得不高，男子只能半佝着身子，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甚至还往伞里面又蹭了蹭，随着他的靠近，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便瞬间浓郁了起来，和着这细雨微风与他脸上温柔的笑，让人心安。
江步月。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自然就来了。”
江步月从她手里把伞接了过来：“自我去幽山已有数月之久，回来后你却不在。玉儿，你可有思念我？”
“大街之上，莫要如此说话。”
“那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再说与你听。”
“贫嘴。”
白玉儿半嗔半怒的道，一张温润的小脸更添了几分生气，看得江步月心里痒痒的，道：“昨天经过林州神算子那里，我把你我的生辰八字给了他，让他帮我们挑个成婚的好日子。”
“成婚？”
白玉儿将钥匙收在袖中，有些惊讶。
“你我想识已近四年，寻常百姓这个时候孩子都能跑去打酱油了，玉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倒不是不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
“你真的想娶我吗？”
江步月一愣，捏了捏她的脸道：“为何这么问？你觉得我在骗你？”
白玉儿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不过是个画坊墨铺的老板，你是堂堂的碎云楼楼主，按照你们江湖人的个性，不是该娶个女侠才对吗？”
“你这是哪里来的谬论，谁说江湖人士就不能娶普通女子了，封峒派的掌门娶的就是个卖花的姑娘，华岩流崖的副掌娶的是个秀才的女儿，就连几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白须眉白大侠也是娶了个普通人家的闺秀为妻，你与她们相比，好歹也是个老板对不对？再说……罢了。”
再说碎云楼不过是个江湖中的无名小教，哪里称得上“堂堂”两字。
白玉儿眼中不明不暗，扯了笑道：“那你娶了我，你就是这集宣坊的“老板娘”了。”
江步月低头笑：“还是要多谢老板肯给小生这个机会。”
两人正说着，突然路上冲出一队人来，服色轻暗面色凝重，抬着轿子匆匆而行，而轿中之人似是极为痛苦，嘶嚎不断偶尔还能听见拉扯衣物的声音，抬轿的人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噼里啪啦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小跑着，白玉儿见他们走的急，伸着拽着江步月往一旁站了站，却发现触碰到他的手臂时有股异样。
而四周的百姓却对这轿中传来的声音颇为好奇，议论道：“这不是那天在香书楼闹事的齐家少爷吗？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伤了香书楼里白姑娘，这估计是遭报应了。”
“不会吧。”
“那可说不准，这是天道好轮回啊……。”
江步月听着这四周议论，道：“秋风姑娘怎么了？”
白玉儿：“她没事，就是被人为难了下而已。”
话说着，她伸手在江步月的臂上按了按，眼波微暗，问道：“疼吗？”
见她已识出自己的伤势，江步月也不欲再瞒，将她欲收回的手拉回重按在臂上，摇了摇头：“一点儿小伤，不疼。”
“怎么伤的？”
“云鼎天宫近日在招徒，我去试了试。”
碎云楼是个小门派，江父亡后，碎云楼四处分堂愈加混乱，而在江湖中，像碎云楼这样的门派不计其数，百来十个人，几个分堂，做些情报生意赚些声望与钱财，保得楼中人人都有饭吃有钱花，有几分薄名，有些许脸面，但，也就只能如此了。 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他们没资格去。三年一届的牡丹花会，他们也没资格去。两年一场的群英会，他们倒是去得上了，但到了也是站着听各门派的论武比道，偶尔被人点名上场也不过是给人当陪衬或者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当垫脚石罢了。
武功平平，无威无望。
就算哪天在这江湖中消失了，也不会引起半点风波。
江步月继了江楼的遗愿，有振教兴名的重任在身，这些年来，他已将所学的云雁掌练的纯熟无匹，又四处行善希望能为碎云楼在江湖中挣得一些名场，但却次次受阻或被人暗算，五年时间过去，碎云楼依旧是毫无名气威望的碎云楼，甚至，更渺小了。云鼎天宫是武林中极有望名的大教，若能入得了其门，有名师绝技傍身，绝对有希望成为赫赫有名的一代英侠，此次招徒，江步月也前去报了名，闯进了最后一关，但看到对手与观赛的天宫掌门以眼相会互有默契时，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一战，他占尽了……下风。
香书楼。
白玉儿不顾他的拒绝，找了间空房帮他把臂上的纱布卸了，待看到那一块块黑紫发绿的伤口时，眼中一紧，云鼎天宫的招徒比武从不允许持械，可他的伤不但是刀伤，而且还有剧毒，若无对症之解药，怕是要拖上数个月。
唐似华看来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招徒作弊已是有违侠道，居然还允许用这种剧毒荼毒人命。
伤口黑紫，流出的脓水发绿，这不是普通的毒，是千蛇汁之毒，下毒的人师丛瑶山，精通毒道。而瑶山归属七大派之一，从随意不掺问江湖俗事，门下弟子怎么会到云鼎天宫参加招徒会？又怎么会跟唐似华勾结到了一起？
重新帮他上了药包扎好，白玉儿略犹豫了下，将那怀里那瓶雪露膏递给了他：“这是我家祖传治伤毒的药，你让清影每天给你涂一遍，这瓶用完，差不多也能好了。”
江步月将药推了回去，道：“清影那个家伙笨手笨脚的，以后我每天来找你，你帮我换。”
白玉儿一笑，道:“也好。不过我明后两天要去兰州进些画墨，两天后回来再帮你换，这两天，先让清影代劳。”
“我昨天刚回，你明日就要走，进货的事不能推推？”
“都跟人说定了，不好再改期。你不是最喜欢雪兰吗？我托了人在兰州附近寻到了，这次一起帮你带回来。”
“雪兰花极其珍贵，你从哪里寻到的？”
“自然是重金所购，等拿回来，你得好好谢谢我。”
“那我与你一起去。”
白玉儿想也没想就出口反对：“你楼里的事情多，手上又有伤，跟着去我还得照顾你，你就好好在这待着，等我给你带礼物回来。”
“那这个给你。”
江步月从袖中掏了个东西，捉过她的手带在了上面，是一条雪色珠链，琉璃莹光却触肤生温，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莲香。
“这链子叫雪链，是北方雪山上一种特有的石头所制，算不上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这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珍贵的物什了。我把它给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夜晚，集宣坊后院。芸香茶冉，悠悠满园，白玉儿躺在木椅上摇扇自得，星空繁盛月光皎洁，云如纱天如冼，微风柔意和着院中竹声，沙沙作响。四年了，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努力了，这种日子，也该是个头儿了。
六年前。
她们外出游玩时遭人暗害，钟万谷的茶水中被人下了剧毒，若不解除，绝难活命。白玉儿背着她一路杀出重重暗围，却是解不了她身上的毒，只能带她回了七琴楼。钟清柏，也就是钟万谷的父亲，白玉儿的师父，他得知后，运全楼之力欲寻解药，终于得知续魂丹可解此毒，但续魂丹世间只余一颗，且所在之地为迷。钟清柏通过数月追查寻到了续魂丹就在九罡神骰中保存的消息，闯阵取了骰子，但就在要打开的时候，突然有人闯入，抢了骰子与开骰图，打伤了钟清柏。
原来，在他全力寻骰的这段日子里，江湖中突然有人谣传九罡神骰中有绝世秘籍与藏宝图一事，传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引得全江湖各大门派甚至朝廷也派了人来抢，九罡神骰与开骰图分被两股势力所抢，自此腥风血雨迎风而起。
那段时间里，为了帮钟万谷寻药暂稳毒情，白玉儿在各钟悬崖峭壁与山谷里寻各种奇花异草，却不知这江湖已经变幻的如同一团迷雾，直到那天。
她得了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眼见如父如师的钟清柏血染满身只剩了一口气，顿时怒上心头，重创江楼，伤刘深，杀了场上几十名锦衣卫，带着钟清柏回了七琴楼。
三天后，钟清柏重伤不治而亡，临终之前解散了七琴楼。
“江步月今天向我提亲了。”
听着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白玉儿手中的团扇一停，淡淡的开口。
白秋风微愣，轻蹙了蹙眉：“你真要这样做？他会恨你的。”
“没有办法了，这几年我查遍了碎云楼所有能藏秘密的地方，始终没有发现，我甚至拿他整个楼来威胁他，他都不肯交出那开骰图。”
“你有把握吗？”
“不管事成或败，结束之后，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我会跟他摊牌。”
“玉儿……。”
心有不忍，白秋风上前蹲下，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椅边上道：“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要不我们直接跟他说，也许他能听得进去。”
“这四年，他一直与刘深有联络，绝忧琴也被他们抢了，我们楼里的人虽是散了，但各分楼楼主多遭他们围杀，他绝不会放弃追杀我们。”
“唉！你说这些所谓的江湖正道在坚持什么？他爹害死了我爹，我们还没有找他报仇，他反倒追着我们不放，说起来他那个爹也是自寻死路，听信谣言与朝廷走狗合作，那个刘深阴狠恶毒，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玉儿听到这话，双眸轻瞌，道：“清梦姐明天早上就会到。我得先去趟兰州。”
“去兰州干什么？”
“他中了毒，我得去趟云鼎天宫。”
既然要结束，白玉儿不想欠他的。
白秋风起身坐到了旁边的石凳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玉儿，你真下得了手吗？你真舍得？”
白玉儿不语。
“我看得出来，江步月是真心待你，他望着你的眼神，能溺死人。”
“你身上的毒数年不散，你会有生命危险。”
“你真是无情。”
手腕上链子触感尚温，好像那人看着自己时的目光，温和而欣喜。
“我，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人，总得丢掉点什么，才能拾起别的。
云鼎天宫。
琉纱梨木轻染薰，淡风轻云阁上人。风凉雨落，绕起滴滴愁情，夹在这雨丝中散落而下，山高雨凉，空气中的清新味道让人脑子也爽快了不少，随意将半湿的头发挽到头顶扎起，白玉儿从楼上一个轻跃，落在了阁楼之上。
阁楼中，一人青衣蓝带，端坐地毯之上。
楼外，雨声淅沥，啪啦作响。
“不进来喝杯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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