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绝境漩涡篇
我有一只天国的小鸟,
它在白天时候栖落
在年轻的柏树枝上,
但白天它决不唱歌;
蓝天的颜色——它的背,
头——是紫红色,
翅膀上看得见黄金色的粉,
象云中朝霞的反光。
大地刚刚沉入梦境,
它夜静中披着黑衣,
在树枝上开始歌唱,
唱得这样甜蜜、甜蜜,
听着它的歌不禁地,
忘掉了痛苦和烦忧,
而它的悠悠的歌声仿佛是亲爱的朋友;
我常在风暴中听到
它这样悦耳地歌唱;
我常把我这平静的歌者,
叫做我的希望。
——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希望》(1831年),余振(译)
10月2日
睁开眼前我就醒了。不知睡了多久, 隐约感觉裸露左腿上洒着阳光。
坐起身,心脏、胸腔、全身上下酸软的肌肉在深呼吸时一齐给出反馈,它们罕见睡了个好觉。过往上百日夜,首次不费力地睡着和醒来。
窗帘没拉,午后暖阳和煦照进房间,电脑传来声响不大的轻音乐。旋律来自一个从国际空间站俯瞰地球的全天候直播。转播ISS或NASA信号,提供360公里高空遥望我们生活空间的视角,配上风格统一日臻完善的曲库,运营团队悉心造了片静谧小角落。1991年吉姆·贾木许拍《地球之夜》时没这条件,虽有夜晚卫星图像的数据合成,城市切换的过渡画面还拿老地图滚动伸缩。极度清静的地方少有,失眠中偶尔拿手机开着直播间,网友们
“错过日出”的抱怨不止一次在眼皮渐重时出现。
看了眼时间,不到三点,将将过了两个小时。不管怎样,连续四五次的半梦半醒后,时间还是走过了凌晨中午、稳步迈向天黑,自己有幸真正睡了一觉。
早年的高效睡眠不见踪影,筋疲力竭后无意识入睡成为常态。昨晚也不例外。睡前抽了包烟,喝了瓶父亲口中评价不高的獭祭二割三分。清酒是一年前给他做市场调研多出的,按酒瓶标签已过了适饮期几月。鲜少独饮,也懒得下楼买酒,想到国家规定十度以上的饮料酒无须标明保质期,口味虽有影响,还是喝完。
尼采走了,单纯想喝一杯。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他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当查拉斯图拉看见这些轻狂、美丽而好动的小灵魂,他便要流泪而歌唱起来。我只能信仰一个会跳舞的上帝。”✻
我的朋友尼采是一只蝇。不知道老尼采会否将其视作有趣的小灵魂,至少我是这样。严格地说,小尼采不像哲学先贤般堪称导师。他单纯提出一些问题或谨慎点出荒谬之处,我们一起度过了特殊的几天。
已故学者王元化1989年为顾准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作序✻时谈到,“许多问题一经作者提出,你就再也无法摆脱掉。它们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检验由于习惯惰性一直扎根在你头脑深处的既定看法。”多数人对大师与导师的定义不同,我心目中的导师不需要什么大部头的著作,依然可遇不可求。
三四年前,驱车看望一位即将退下教育战线的老前辈。经数百公里路程赶到,从后备箱里拎出两打进口喜力啤酒、一本《顾准文集》聊表心意。前辈带着酒气领我上楼,嘴里热情说着些什么。我说,“这是一本好书。”
不清楚它是否被翻阅过,就像20岁那年签约发表的长篇小说,如今看来脸红,却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过一样。记得其中有段和导师、先知有关。
夜深了,从窗边看出去,城市躲进了夜色里。黑暗中,幸运之火转瞬即逝,悲剧之灯却是长明的。
在沙发上躺了一夜,直到从酒店出来李薇才和我说第一句话。
她把钥匙扔给我,“你开车”。
我到底还是开上了这辆开拓者,这感觉应该和时隔多年终于跟钟情女子做爱有些相仿,由于我并没此类经历,暂时也无法解释究竟哪种感觉更兴奋一些。
就在我关上门行将发动汽车的时候,一老者走近从容敲起车窗。
“年轻人,能捎我一程吗?”
他脸上近乎嚣张的淡定,似乎暗示已算准我们顺路并且肯定同意让他上车。
“老先生,那边就有的士啊。”
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司机,嘴上无毛。”
“老先生从事什么机密工作?”
他的神态,像足了给那不勒斯黑/帮家属发放抚恤金的老者,稳健、谨慎。
“其实也是旧饭新炒,不外乎传道、授业、解惑。”
他说的明显不是老师,他看着也不像。
我也没遮遮掩掩,直截了当问了句,“传/销?”
老人眼前一亮,倒也不掩饰,“不是传销。他们叫我创业导师。”
创业导师,这几个字让我想起写应试作文时熟稔的一众成功学大师来。
那时候大家总可以从乱七八糟的渠道抠出安东尼·罗宾、拿破仑·希尔似是而非的几句话来强作点缀。用得不恰当也无大碍,相反,要是总不用名言、不套上感动中国的排比句老师还以为你素材积累得不够,而素材不充分自是低分的一宗罪。部分同学为了支撑单薄的论点,不得不让大师们多说几句。但问题是,大师一般不说太多的。这或许因为大师们也清楚,有些人说得太多,以致于几乎没有人记得他说过什么。
“老先生,我们从北边出城。”
“正好,顺路。”
果不其然。
我看了眼李薇,她微微点了点头。老先生得逞了。
刚上车,老先生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件破旧马甲换上,“年轻人,能不能稍微开快些,班里还有几十个新生等我上课。”
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诡异的装束,忍不住问一句,“老先生,授课怎么还要穿这衣服?”
“要不你和这位小姐待会儿也到我那里旁听一节课,权当我还了车费。听了,你就懂了。没准还有惊喜。”
扭头看李薇,她一副无辜的样子。
就在我打算做主婉拒的时候,李薇朝我比了个嘴型:我,想,要,惊,喜。
见状我便应了老者,照他吩咐把车开到一个新建酒店门口。把车停好,我们在老先生示意下从后门进了二楼会议室。
刚进门便见四个偌大的“丐”字分列会议室左右,肃穆,或摆得着急又明显不够对称。整个大厅,除老先生穿了破旧马甲外其他学员尽数西装革履,舞台上方红色横幅的介绍词除了创业导师还有先知导师。
虽然进门前已做好心理准备,会议室里氛围之狂热还是远超我想象,亢奋的学员像致敬独/裁领袖般情不自禁将双手伸向老先生,为了“真理”他们极其卖命。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不过,等老先生一清嗓子,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老先生说,“现在大家行动都知道挑一个人流大的地方,但是这其中也有不少讲究。比如在一些大城市,地铁中转站、火车站广场、高档商场人头攒动,大家奋战的阵地纷繁复杂。我只说一点,地铁枢纽站里人虽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却是行动规律的上班族,你不认识他们,他们每天经过多看几眼知道你常驻也就不再理睬你;高档商场则稍有不同,至少多数人没时间天天逛商场,你对于大部分行人来说还是新鲜的,而且,正在购物的人往往也更容易在你身上破费。”
他接着阐述,从事这项工作最大的心得就是找准方向与合适的切入点、坚守适合自己的工作方式并适当迭代。自己成名的原因很简单,当所有人带着小孩带着残肢带着眼泪上路的时候,他率先使用并推广了更温和看起来也更真诚的方式。如今,自身残疾与伤残儿童所能引起的关注已大不如前,整个行业都在谋求一个更与时俱进的方式来收集同情心,而根据统计每个同情心大概值两块钱。
老先生的坚守让他成为温和式行乞先驱,神话为先知。
接下来,老先生又从消费心理、概率论、自身经验等多方面分析人性与感化效率,进而向会议室里所有人展示了他行乞心理学的学说架构与主要分支思想。
李薇听了不到一半就下楼了。
她说,“没有惊喜,无聊至极。”
我倒是把近九十分钟的讲座完整听下去了,老先生的讲话让会议厅里的学员党卫军般越发亢奋,似乎都忍不住想立马现学现用。
熊培云在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中说,当守卫常识的人变成了先知,悲剧不是正在到来,而是已经到来。借用这句话,当作贱人性的人变成了先知,悲剧不仅已经展开,而且高潮迭起。
会议室中的授课气氛早已进入高潮,引人入胜。
多数传销讲演都能找到各自高潮,但恐怕没几个能像眼前这般源源不断、后劲十足。
狗血中注入鸡血,这在正常人看来是不正常的。
以前看电视剧,不管好片烂片,常在大结局来临前略感不安。期盼结果,又想逃避高潮之后的失落。会议室里的高潮是以既有体制作为载体的,依我对这节课的分析,台上老者不是传说中的国师、军师,对这个社会的未来自然也是无能为力。然而,就像达姆弹无法对行进中的集团军造成多大困扰,却可以在步兵的身体中开出血肉之花、也因此被禁止在国际战争中使用一样,眼前这位老者无疑是一名违/禁的讲师、不安分者的兴奋剂。
他是人性的“先知”,从群体走向个体,杀伤力大增。
十多分钟后,老者宣布下课。
周围的数十学员并没有像大学里被恋人、食堂、鼠标召唤的修行者般仓皇弃教室而去,丝毫没有收拾纸笔离开的意思,反而情不自禁朝老者用力鼓起掌来。
扫视一周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给台上的老者谢幕。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常有这一幕,兰迪·波许的最后一课里也出现过类似场景,但它发生在这样一节内容奇怪的收费课程后着实让我惊异。看来,这些学员虔诚地认准老者就是条幅上说的创业导师。
谢幕整整持续了五六分钟,老者也不打断,只是不停地微微鞠躬面带笑容。
掌声变弱之前,我从会议室悄悄退了出来。
从理论到组织,从经济、价值观到宗教,通往畸形与经典的路一样训练有素。
提出“循环经济”与“宇宙飞船理论”的肯尼思·艾瓦特·鲍尔丁是为数不多以宗教信仰和价值判断指导经济学研究的人,顾准欣赏他将道德概念引入经济学的做法✻。若干年后,二者皆没逃过急于著书立说晚辈的口诛笔伐。每个时代都有人将团结与孤立的艺术玩得炉火纯青,似乎只有被团结的一方才更高尚。还好,我自小无视这个。
70年代初,顾准被允许回到北京,他每天拿着冷馒头到图书馆看书做笔记。从中国典籍读到西方近现代哲学,又回到其源头的古希腊古罗马。他的同龄人加缪也谈到过,当年国际主义寻找西方真谛与使命的源头在古希腊而非基督教,这不像是巧合✻。顾准对未来的设想建立在对人类文明史的考察基础上,将东西方历史经过比较鉴别后,再提出他的看法。
在这点上尼采跟顾准类似,他的选择基于对这世界相对深入的了解。在此之前,他更多是听我说。
中篇小说《幻蝇:绝境漩涡与未见之花》:关于抑郁、绝境、能量认知与穿越荆棘向死而生。覃冷还活着。某种氛围差点置他于死地,此刻仍身处其中。
小说描述了一个抑郁青年在认识万物的毁灭终局与悲剧痛苦底色、完成有情与无情的思考并构建出自己的能量认知体系后,因结识幻蝇继而踏上自救、求生之路的故事。从一只通晓人类语言且与主人公覃冷抱有类似困惑的蝇切入,记录了一个现代人于绝境中,借由文学、哲学、实践等重新认识自己与世界,自逃避到直面荒诞与压力直至穿越荆棘、向死而生的过程。
全文7-9万字,已在豆瓣阅读开始连载。感谢关注,也欢迎交流。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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