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6月,他看到一匹马正受到残酷的鞭打,他猛扑过去用双臂搂住了这个可怜的动物的脖子,屈服于他曾对所有其他东西嗤之以鼻的情感,失掉了理智。此后,他作为无声的植物人又活了11年,留下了标志着人类境况的一个划时代变革。
他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在尼采生活的时代,人的问题已经开始在一些人心中以一种新的更加激进的形式出现:
人看起来,对他自己是个陌生人;因而必须来发现或重新发现他是谁,他的意义何在。
以对此问题的思考,尼采为自己设定了一个任务,即“创造一幅新的人类图画“,来探寻人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来获得人类自身的尊严感。尼采探寻的办法是回到更远更古的过去,回到早期希腊人,回到基督教或科学都还不曾把它的病原菌加之于人的健康本能之前。而要想获得这样的回归,必须首先发生一次断裂,一次与高悬上空统摄万物的上帝之间的断裂。
1. 上帝死了
God's Dead世界起源于混沌,它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是一场命运的游戏,但是人类的思想总是要求一种严格的逻辑形式和结构。混沌的威胁促使我们创造意义,哲学家们—尼采称之为“形而上学的艺术家”—不断地为此而努力。哲学家们一直认为历史和世界是有意义的、合理的和正义的。生存是有一个目标、一种意义的。它不是盲目的和偶然的,存在着一个由上帝确立的世界秩序。世界不是混沌的,而一个秩序化的宇宙,人在其中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位置。正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为了满足人类逃避混沌的需要,人类开始了一种对世界的持续的“伪造”。
可是,当人类习惯的时候就会开始遗忘,我们赋予世界的结构,意义和目的渐渐地被理解为世界自身的结构、意义和目的,一种上帝创造的秩序,但人类也得以在此前提下和平、安全地生活了两千多年。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总会走到某个发生转折的时刻。
一方面,社会现实风雨飘摇,西方传统理性主义(即以上帝的标准为最高价值)显得苍白无力,自由受到禁锢、民主难以实现、平等已然缺失、博爱日趋贬值,人民生活困苦、绝望,整个欧洲笼罩在价值危机和信仰危机之中。
另一方面,近代科学理论的发展迫使上帝退出于人类的信仰之巅,哥白尼的日心说颠覆了上帝创世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摧毁了上帝造人说,笛卡尔的“我在”学说把人们从对上帝无条件的绝对服从中解放为“我思”的主体性自由创造,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宣告了上帝不被理性所证实的(但上帝在道德律令中不可或缺)事实,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代替了上帝的存在。
神性之光黯淡破碎,上帝已是奄奄一息。
站在世纪转折点上的尼采,在西方人正极力挣脱自己心理之根的重大历史时刻,正式向世人宣告“上帝死了”。一声巨响,如同五雷轰顶,尼采无以复加的疯狂打破了西方哲学一直以来的沉默与死静。麻木的人们“不再是面临抽象的逻辑论证,而是在面临一种突然降临到人类头上的灾难”。
曾经统摄世界的、如今却被尼采揪出来杀死的上帝,可以理解为是宗教的,也可以理解为是理性的,更可以理解为二者都不是。尼采所面对的上帝,是一种独立于人的价值的客观性:所有的价值和道德标准都是上帝给予的。因此,借“上帝之死”的言说,尼采不仅批判的是基督教,同样包括形而上学。在尼采看来,形而上学把我们尘世的现实斥为非存在(巴门尼德)或者不真实(柏拉图)。尼采立足此岸世界批判了理念世界里超感性的上帝,把人们从对理性生活的至高追求拉回了感性世界的现实生活, 理智、道德、至善不再是人之为人唯一的信仰了,人们可以摆脱基督上帝找回自由,挣脱教会教条找回自己。
换言之,西方形而上学的理性基础即理性、上帝、理念等随着上帝的死亡而化为乌有,从此不再具备任何形式的超越人自身的价值,我们需要重新对那个无开端无目的的世界进行理解,重新发现所有的价值都是人的创造。
2. 虚无主义
Nihilism在基督教传统中,道德和真理根源于上帝。因此,如果上帝死了,道德和真理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是允许的。人失去了给自己的生活提供目标和意义的先验立法者, 生存由此失去了意义支撑。
上帝之死给人类带来了价值空无的恐惧, 没有了上帝的人类,就像失去了太阳引力的地球 ,在茫茫宇宙中失去了运动的方向。这就是全面的信仰危机和价值危机, 就是虚无主义。但在尼采看来,上帝死了,善恶法则失效了,这恰恰给人类自己拟定新的价值提供了广阔的可能性。
尼采既然是自觉而彻底地宣布“上帝死了”这一重大事件的人 , 他也就必须承载起虚无主义这副重担。
尼采明确指出: “什么是虚无主义? —— 就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缺乏目的, 没有对目的的回答”。虚无主义作为“最高价值丧失价值”,使人处于一种生存无意义的尴尬境地。面对这一危机状态,人们通常有两条道路选择。要么闭目塞听,仍然沉溺于已经丧失了价值的价值中,把虚无当作真实而继续毒害自己的生命,延续这一危机;要么悲观失望,在无信仰状态下惶惶然,最后走向疯狂或自杀,就是像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一样,试图通过否定生命本身来战胜虚无。但尼采指出了“积极的虚无主义”这样的全新选择。
积极虚无主义是一种既正视没有信仰的现实 ,又敢于在这种状况下不靠任何信仰生活下去的健康态度。这种虚无主义把一切都置于虚妄的境地, 也就意味着信仰本身成了无根据的, 或者准确地说, 是缺乏 “外在” 根据的。 因而, 信仰就只能从信仰者自身的生命力寻求根据。这就使人本身丢掉了外在的包袱, 把人本身归还给了自己, 这无疑是人的一种解放。
总的来说,尼采是从他自己的虚无主义的立场来给以往的虚无主义下定义的。当一切价值都被归于上帝的最高价值时,人生的现实价值就被掏空了。人之所以要把他自身的价值全部归于上帝,是因为他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不了这些价值;而他之所以实现不了他的价值,则要追究到他对于“力量意志”的缺乏了。
3. 力量意志
will to power上帝已死,价值崩塌。尼采问道,如果人失去了他迄今一向“系泊”的“锚”,他不就要飘进无际的虚空里吗?现在,对当代人来说,他的最高价值已经失去了价值,为了取代这些最高价值,尼采能够提供的惟一价值就是:力量。
力量又是什么呢?根据尼采的观点,它不是万物归趋的静止或停滞的状态。正相反,力量本身是彻底动力性的:力量就在于力量的“发射”,而这意味着力量意志在力量的越升越高的层次上实施的。力量本身就是力量意志,而力量意志就是追求意志的意志。
在尼采看来,力量意志可以衡量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价值,他把对真善美的评价都看作是力量意志的产物。世界万物都是力量意志所创造的,也都是力量意志表现,因此,力量意志当之无愧地应该成为衡量价值的标准。尼采说,理性陨落了,上帝死了。现在,“在你们每个人的身上住着一位无所不能的贤者”,它就是“至深的本能”,就是生命的力量意志,“更伟大的靠我们自己去创造”。力量意志本来就是追求创造的意志,一切最高的、最令人向往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都应该出自它的创造,这就是力量意志。
尼采认为,世界和人生就其本身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可言,而力量意志通过创造生活,把命令、价值赋予这个世界,力量意志是人类价值的最高意义所在。这个最高的价值尺度始终贯穿着两个内在精神:一是要求有健全的生命本能,二是要求生命的不断超越,而这第二点正是尼采思想的积极意义所在。
他自己备受痛苦折磨,却依然对生命充满热爱,体会到人类应有足够的勇气超越自己,走向超人的道路。
4. 超人来了
overman意志”是“原生”、“创生”的“力”,是未受“它力”“推动”的“自由—由自”的“力”。尼采认为, 生命不仅自我保存和延续, 而且自我扩张和强化。生命本身就是成长、延续、累积力量和追求力量的本能。生物所追求的首先是释放自己的能量。尼采使用“力量意志”这个概念用以表达生命的一种自我扩张、自我创造、自我改善、自我超越的能力和倾向。力量意志旨在提高生命能量和提升生命等级。
在这个意义上,尼采的“超人”是这种“力”的化身。尼采心目中的超人,原义是“走过去的人”(uebermensch),翻成英文是“overman”,而不是“superman”,超人不是为了胜过别人,而是要努力胜过自己。由于上帝已死,留下来的空虚感就只有用“超人”来弥补了。
尼采的“超人”并不是一个静止的概念, 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超人”意味着人是要被超越的, 意味着人必须不断地超越自己。“超人”既不做道德律的奴隶, 也不做自然律的奴隶;既不是受“天条”束缚的唯唯诺诺,努力修善,乞怜于神恩的庸人, 也不是为竭力摆脱奴隶地位,成为主人而对一切采取报复的复仇者, 而是不用他者认可的纯粹主动者。“超人”的意志不需要与另一个真、善、美协调, 他本身就是真、善、美。
但是如何才能成为超人呢?
人要成为超人必须要经历精神的三种蜕变。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用一页篇幅介绍精神的三种变化,就是:骆驼、狮子与婴儿。一个人是骆驼,就是他听别人对他说:“你应该如何!”这表示处于被动接受命令的阶段。其次,一个人是狮子,就是他对自己说:“我要如何!”这显示他已经从被动转为主动,能够决定自己的作为,可以开创自己的世界了。然后,到了婴儿阶段,他只说简单的一句话:“我是。”这是用现在式的肯定,表示当下这一切都很好,是新生命的开始与进展。精神抵达这个阶段,才可以成为真正的人。
尼采的比喻十分深刻。无论东方或者西方,许多圣哲都肯定小孩子的纯洁与潜力是人类应该珍惜的典范。但是,真正可贵的不是小孩子的天真状态,而是经过人生历练之后依然充满信心与希望。从这个角度来看,尼采不但没有发疯或叛逆,却说出了永恒的真理。
借助“超人”的理想人格,尼采回答了他所处时代的问题:人的意义究竟何在。
5. 尼采哲学的反思
当没有可以依赖的道德律令之后,价值、伦理问题成为了个人问题。不再有外在于个人的、强加于自身的价值,个人需要自行去面对所遭遇的一切:个人如何滋养自己以图生长?
当我们用力量意志激发出潜藏的创造力时,之前被传统道德所束缚的那一部分人性之恶同样释放了出来,这时我们就会面临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如何驯服那些冲动和欲望?超人成为了理想的人格,可是超人心里的个体恶魔又怎么样呢?查拉图斯特拉心里的恶魔又怎么样呢?
尼采给出的答案是:升华。 尼采认为,一个具有强有力的和可怕的冲动的人是“非人性的”,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将其冲动加以升华的艺术。面对激情和欲望,不是要抽干它们,而是要培植它们,规训它们。通过自我控制,强有力的人类就能够以一种积极的方式来实现自身。可是当力量意志成为存在本身的本质,尼采所说的培植、规训都要依靠力量意志自身来完成。寄希望于力量意志对自己进行控制来摆脱恶魔,这真的可以吗?
力量意志自带驱动力,不停向前运动。20世纪科学技术的巨大进展就可以说这种力量发展自身的产物。当人类的力量足以摧毁地球时,人类也笼罩在了力量的阴影之中。就算他真的成了这个星球的主人,然后会怎么样呢?他离开星球进走进太空,然后又会怎么样呢?为了力量而力量,不管这力量扩展到什么程度,它始终还留有对更远处的虚空的恐惧。作为追求更大力量的力量,不可避免地要沉没在力量本身以外的虚空里。
力量成为最高价值,虚无同样挥之不去,这对复杂的矛盾盘绕着整个时代。或许开头时的故事会给出我们某种预示:
如果以奋力拼搏为底色的文明不能从某个方面减缓它的狂暴动力,那就很有可能患精神病。
升华也好,控制也好,这些都不是说说了事,人类需要找到某个出口来释放狂暴,或找到某个驿站来回收力量,总得以某种方式把这种动力造成的紧张缓解下来,在力量掀起的狂风暴雨面前可以有栖身。这就需要知道尼采的根本思维方式中有什么需要改变,以便这种狂暴的力量意志不再是我们能够赋予人生的惟一意义。我们需要找到方法来纠正这种对力量支配万物的片面强调。
如此至关紧要的问题呼唤哲学家们担当重任,如同之前所有哲学家做到的那样,反思问题,探究本源。后继者蓄势待发。
参考文献:
1.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奎纳尔˙希尔贝克,西方哲学史[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3.安东尼˙肯尼,牛津西方哲学史[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4.李亚玲,对尼采“上帝之死”的解读[J],赤峰学院学报,2017.8
5.樊竞,尼采虚无主义诠释学思想研究[D],安徽师范大学,2017
6.何仁富,上帝之死与虚无主义[J],社会科学研究,1999.4
7.谢敏,尼采的权力意志[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7.2
8.关迎,对尼采超人学说的解读[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6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