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夜,忽而惊觉,却已然是霜降叶落,秋天的余威将要散尽,冬天来了。
三个月的时光,萧然随着他,修为不见涨,倒是染了一身的烟火气。好似个启了封的匣子,七情六欲从里头烟似的缓缓淌出,一点一点浸没他的心,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与之同时,法力也逐渐恢复,已有全盛的七成。
这百余天像是偷来的一场短梦,烟花似的,他却万不敢因此忘记使命。趁着雪夜,狠心辞别这山间小院,再次扎入本来的生活。
元月未至,蔚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萧然走了。
黎明时分,一切都很宁静,橙色的灯光星星点点,从晨雾中朦胧地透出来,衬得近处这座村落格外温馨。
萧然倚靠着古树,静守在一条从小村延伸至树林深处的小路边,旋风从护手上散开,没留下一点痕迹。
不久,山下传来了劈砍树木的咯嚓声。他匿去身形,注视着一个在背上绑着小孩的妇女呼哧带喘地爬上来,手臂上挂着一副破竹篮,里头装着刚砍的柴火。那女人约莫三十,面容憔悴,脸颊一道一道的泥污,鼻子冻得通红,但隐约看出模样还是十分俊秀的。背上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衣服是干净鲜艳的蓝色,哼着走调的小曲,一边吸鼻子,一边把玩着女人的发髻。
“阿囡,今想吃什么呀?”女人笑着问。
“吃烤鱼。”女孩回答。
“喔,烤鱼不行哦,鱼儿都冻在冰底下啦。”
“可我昨天瞧到东面媛儿姐家里在吃鱼,他们那院子里晾了一大串鱼干呢。”
女人托着她往上颠了一下:“嗯。”
“我想吃,我就去要,媛儿姐他们都笑‘穷鬼、荡妇’哩。”小女孩在女人的背上一晃一晃的,问:“娘,穷鬼、荡妇是啥意思?”
女人哑了声,低头劈柴。好半晌,道:“阿囡,往后莫再伸手要别人的东西,咱……”她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女孩只感觉背后热乎乎的,还没来得及细想,娘已经栽倒下去。她惊喊着去勾娘的脖子,手上摸得湿了一片,一瞧,红色的血。
一瞬间,她脑袋一片空白。想要跑,却根本提不起劲,似乎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张大嘴,瞪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漫出来。
萧然面无表情,用匕首割断两人间绑着的布带,蒙住女孩的双眼。
那女孩嘴唇冻得泛白,颤抖着拉了萧然的衣摆,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阿哥,我们都是好人,求你莫杀我们。”
萧然退了一步,女孩被带得差点摔倒,被迫松了手。
他又施了定身术,女孩立刻僵成一块木板,只有眼泪在流,一点一点浸透了捂住眼睛的布。
她听见了衣物割破的声音,还有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就好像砍断干硬的树枝。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想捂住耳朵,却无法动弹,只好由这些声音往心里钻。她害怕极了,战栗着想:我们没有做坏事,为什么都不喜欢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上的布带被人扯掉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陌生的英俊面孔,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对她说:“你今早和你娘上山砍柴,路上碰见一个不认识的胖男人,想侵犯你娘,你娘用手里的镰刀反抗,那人便夺过镰刀,割喉,杀掉了你娘,而你被吓得晕了。”萧然将她带到女人的尸体旁,让她看清,“复述一遍。”
萧然已将女人的伤口治愈,却撕破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划出刀伤。
女孩瞳孔放大,呆呆地开口:“今早我和我娘上山砍柴,路上碰到一个陌生的胖男人……”如此,意思不差地说完了,萧然再次重复:“记住。”随后隐去身形。
只见女孩眼神逐渐清明,然后剧烈的一抖,跌倒在雪地里,泪水大颗滚落下来。她攒了好久的力气,终于颤颤巍巍站起来,笨拙地为女人整理好衣物,想拖着她下山,拖不动,独自踉跄着跑下去了,似是要叫人。
萧然挪过脸去,没有再看。一转,到了妖族外殿。
烛光摇曳在墙壁上,周遭一片昏黄,岑寂得可怕。他一袭曳地的金镶边黑袍,绸面的深色暗纹泛着幽光。守门的八个侍卫见了他,四人齐齐单膝跪地,另两人轰隆隆拉开外殿参天的大门。
萧然沿中央的楼梯上了矮桥,行进中殿。这处相较明亮,也较喧嚷,其中大多是在办理公务,经过他时,无不停下手中务活,恭恭敬敬行礼,石桥下形形色色的鬼怪妖魔亦是局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上面,声音压下去不少。矮桥将要走到尽头,忽然,从转角处跑来一位红衫女子,笑着,一把搂住萧然,身体紧紧贴着,害羞地垂下头,柔声道:“殿下来啦?”
顿时,殿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哑了嗓子,不远处几个罗裳女子怨恨地瞪过来,红衫女没有逃避,靠着萧然的胸口,侧过脸,朝她们露出一个狡黠得意的笑。
这些烂桃花若要追溯,可至七百多年前,萧然辅佐他首任帝君的那会。那时,便有不少女妖被他清俊的气质与尊贵的权位迷得彻夜难眠,变着法哄萧然撩自己那喷香的芙蓉帐,拉着扯着要与无双公子共度良宵。情酣意浓时,萧然问,你是真心?
那些女妖如痴如醉,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车轱辘似的滚了一圈又一圈。她们说了,萧然也就信了——直到当时帝君横死的那日。
一时间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曾与他许下誓言的女妖,满眼都是退避,抹他的功,添他的黑,夺他的位置,附和着大流,生怕沾上一点什么关系。却不料不久后,萧然以一己之力逼哑了所有反调,新帝上位,他依旧为新帝效劳。而当时两面三刀的那些“情人”,自然也被他逐个铲去了。
自此往后,萧然没有再沾风月,也没再轻信诺言。
今日这红衫女,萧然记不得是何人。庸脂俗粉,轻佻至如此程度,当真是令人作呕。
他说:“松开。”
“哎呦,殿下做什么这样凶?”她握着萧然的手腕,放到自己后腰上,咬咬嘴唇,仰起脖子,娇滴滴地开口:“今晚?”
萧然凝视着她,手顺着腰背慢慢抚至后颈。红衫女神情迷醉,片刻,猛然睁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五官扭曲,身体僵硬。萧然神色冷淡,撤回手,继续向前,她摔在地上,拼命喘气咳嗽,没人敢来搀。
内殿大门红铜做底,精细地镶嵌着各色宝石,守卫核验他的身份,开了门。门内灯火通明,两侧竖列着装束严整的卫兵,再望前,一女和着琵琶,正于大殿中央翩跹起舞,帝君宗律坐在宝座之上,黑底红纹的宽袍,项佩银丝玛瑙,头戴金鹤发冠,摇着一杯清酒,微笑欣赏着。见萧然,挥手打断舞女,那舞女便迈步至他身旁,宗律从容地揽住她,翘起腿,冲萧然一点头:“长久没见你人了,近来如何?”
萧然单膝跪地,答道:“微创,谢陛下体谅。”语罢,呈上个小巧的琉璃瓶,里面像是些血似的东西,旁边立刻有人上前接过,迈着碎步进了侧门。宗律一笑:“不错——这些年有劳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是在下的荣幸。”他起身作揖,“告退。”
刚准备离开,忽然见旁侧赶来一男子,冲宗律行了礼,报道:“西南一十万军已备齐。”
宗律嗯了一声,说:“两周后出兵。”
“是。”
萧然目光一动,问:“陛下起兵何处?萧某或可为尽绵薄之力?”
宗律仔细打量着他,慢慢地道:“人界。”
两个字,清晰有力,不容辩驳。萧然垂下眼帘,半晌,斟酌着开口:“人界虽实力落后于我族,可胜在军队数量庞大,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何况官场中贞良忠纯之人虽稀尤存,长远看来,此番胜算不大,兴许……”
“萧然,”宗律松开身旁美人,倾身注视着他,“你这话,全部十分都是为我族么?”
没有应答。
“我此意已成,休得叛离。”宗律向后靠去。
萧然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闻言,拱手道:“祝陛下旗开得胜。”
宗律目送他退出殿堂,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灯光映在年轻帝君的瞳孔里,变成两颗晦明不定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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