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写过一篇散文《老王》。她和钱钟书那个年代被打入底层,结识了蹬三轮的老王。老王是个老光棍儿,孤苦无依。感动于钱氏夫妇的善意,常常给他们半价送冰、免费送钱钟书去医院、甚至临死之际还强撑着精神,把舍不得吃的鸡蛋和香油送到杨绛门上。杨绛知道老王想要的是亲人的关怀,却一次次客气地用钱明确他们的关系。后来回忆往事,一阵阵愧疚。
这篇文章使我浑身震动。我既当过杨绛,也当过老王。
几年前有一次去海火锅,服务员小丽很热情,不停嘘寒问暖,添火加水,甚至还问我们住哪儿。我心想来这里吃的大概都是附近的,就说了小区。她很惊喜地说我们宿舍也在那儿,我不知所措地“哦”了一句。买单后,她还送了我们很多擦镜布、皮筋儿一类的小零碎。
我想这也许都因为海火锅众所周知的热情周到。不料回家后收到一条来自她的短信——应该是我办会员时留了手机号。她说她来打工这么久,很少遇到像我们这么对服务员这么好的人。我听了很心酸。我的好不过是客客气气答了你几句话,你却当真了。
我无所适从起来,但应了她我的QQ。其实已经不经常用QQ了。有天偶尔发了条状态:“北郊为什么没有章鱼小丸子?”她很快发消息说附近新开的商场有一家在卖。我说谢啦。第二天她追问我去吃了没,我开始感觉被什么束缚着,忍着厌烦说最近有点忙还没来得及。
没想到下午她叫我去小区南门,只见她手里捧着一盒章鱼小丸子。我跟杨绛一样,坚持要给她钱,她似乎有些恼地拒着跑了。回家跟贱内说了,我们俩全都不安起来。她想要的跟老王一样,是亲人的关怀。她远离家乡来西安打工,无依无靠。经常在QQ对我诉苦,不是想家想孩子了,就是跟男人闹离婚了,或者遇到难缠的顾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应,除了来来回回的几句安慰,不知道再说什么,能做什么,往往很快撂下一句:“孩子哭了我先下了啊。”后来她终于回了一句:“怎么咱俩一聊天你孩子就哭呢?”
我心里有点怒气,耐着性子搭的台阶你居然拆,便不答话了。后来也不安,想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说什么。就这样渐渐没了联系。
还是几年前了,我偶然跟一位女博士吃了顿饭,席间获益很大。那时候的我正发力学习,无比仰慕知识,渴望接近学识渊博的人,就像渴望发财的人想要接近马云。
我终于在这种焦灼中失了分寸,饭后又约了女博士。当时她流露出有点忙的意思,我也是豁出去了,硬是忍耻去找她。她带我去整理资料的小教室,招呼我找本书看,然后继续忙自己的。就这样默默无言坐了两个小时。回来的路上,我羞愤难耐,低头看着地上路过的一双双脚,觉得我只配看别人的脚。
……
从云端俯瞰人间山川,会看到山川之间有一条条鸿沟,割裂出每一块土地的孤独。如果我跟另一块地有距离,只是因为中间隔着一条注定的河,想过也过不去。文章中,杨绛流露出对无法逾越的鸿沟和普遍孤独的无可奈何。她自己也明白,就算再愧疚于用钱侮辱了老王的真情,但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给不了他想要的。
不管是老王,小丽,还是当年的我,所有的痛苦都因为不能从容面对孤独。这世界不会有谁能完全理解你,满足你,包括自己都不行。人各有命,有些孤独必须受着。受不了?——好啊,去找人吧,然后灰溜溜地回来。本来只需忍受孤独,但回来之后,既要忍受孤独,还要忍受羞耻。
面对孤独最好的办法是强大自己。人免不了是要独处的,与自己相处是一种重要的能力,能免于无聊,空虚,更重要的是,可以避免因为无聊空虚犯错误。叔本华说:“当独处的时候,一个可怜虫会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怜之处,一个具有丰富思想的人只会感觉到自己丰富的思想。”我既不是可怜虫,也没有丰富的思想,但我可以读书,用别人的思想来丰富自己。
如今回忆往事,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如果再遇到那位女博士,我们应该会很友好地打个招呼吧。如果是现在收到小丽的短信,我会默默祝她坚强,但不会回复了。
老王
(杨绛)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在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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