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知道事情真相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我偶尔的心血来潮,再往前推几十年,八九岁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个人问父母一个问题,然后做笔记交上来。我想,这应该是我如今思索这个问题的源点。
当时我问我爹妈说我究是怎么来的,他们说那年发大水,山上冲下来很多小孩儿,每个小孩都用篮子装着,哇哇哭,大家觉得吵,所以商量着每家都领养一个。我妈说她当时一直想捞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而我爹强烈要求捞一个带把儿的,最后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到最后也没论出一个结果,而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那些聪明又长得好看的孩子都被领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了,于是,在没得挑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把我这个“尾货”领了回来。
这种如同“菜市场捡剩烂菜叶”一般的说法让我一度情难以堪,但后来我反思了下,觉得还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在期末考试不及格的情况下,再去问他们这种愚蠢的问题,因为我的同桌,全班第一的王小红也向父母问了同样的话,而她的妈妈则笑盈盈地说:“哦乖宝贝你是圣母玛利亚赐予爹爹妈妈的礼物”,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副观音下凡的场景,她怀中抱着同样光着屁股的王小红,而王小红的父母虔诚地跪在地上,一脸幸福地期待着“圣母玛利亚赐予他们的礼物”。
我比对了下这两种场景:一种是“菜市场捡烂菜叶”,一种是“圣母玛利亚的礼物”,这种反差让我自惭形秽,我为此郁闷了很久,有多久呢……大概一两天吧。直到后来,我的朋友马达也向他父母问了这么一个愚蠢不已的问题,当时他那个当镇长的爹正在宰杀一只鸡,准备招待几位来自远方的贵客,而马达不知哪儿根劲儿搭错了,非要缠着他问个不休,最后,老头烦了,敷衍的指着案板上一毛不拔鸡说:“看到了么,你就是它下蛋孵出来的!”
马达被这个答案吓到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爹将他的鸡妈妈宰杀分尸刨腹掏肺抠心挖肚,煎炒烹炸溜再放上各种佐料,盛进盘子里准备美餐一顿。
忽然间,10岁的马达迸发了种沉香救母的勇气,他冲进了客厅,一把推开大人手中的筷子,夺过那份大盘鸡,看着已经鸡妈妈熟透的碎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个不停。恶狠狠地咒骂眼前的杀人凶手——他的爹,和那些同谋分食鸡肉的老头子们。
这种无礼的举动让他的爹觉得尴尬不已,于是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马达流着眼泪,抱着大盘鸡冲出了屋子,来到我家找我哭诉鸡妈妈的死,我听后,第一反应是很惊讶,“一只鸡竟然可以生出你这么大坨的人”,而第二点,我觉得跟他比起来,好像我爸爸妈妈“菜市场捡烂菜叶”这样的事儿似乎也没那么不可理喻了。
而第三反应是,我觉得他手里的那盆大盘鸡味道一定很不错。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的马达,鸡长得都差不多,没准盘里不是生你的那只鸡呢,你爹他认错了也说不定,你的鸡妈妈可能还在某个鸡圈鸭舍里咯吱咯吱地下着拳头一样大的蛋呢!
头脑素来简单地他抹了把眼泪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于是破涕为笑,在我的提议下乐滋滋地瓜分了那份大盘鸡。
后来我便再也没思考过此类问题,直到许多年后,有个女孩告诉我说:
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你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够活成什么样子,而你最终的那个样子,就是你人生的意义。
我虽然没太明白她这绕口令一样的话究竟是想表达些什么,但毕竟乍听起来很高深,似乎真的很有意义,
只不过,她刚说完这句话就被车撞死了。
2.
我叫廖城,之前我叫廖建城,因为我爹叫廖建国,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值“一个红薯滚下坡,月宫装上电话机”的大跃进时期,起名字无非就是“振兴”或者“建军”一类,我爷爷未能免俗,生了五男两女,名字依次是:廖建亚,廖建强,廖建新,廖建中和廖建国,两个女孩叫廖建英和廖建美。虽然这些名字单独提出来,都是在当时看来有点滥用过度的词汇,可是这些词组合在这“葫芦七兄妹”身上,就显出了种雄伟壮阔的大无畏精神了——尤其是最后两个姑娘的名字:建英和建美——直接体现了伟大无私的社会主义共产国际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共建和谐地球的崇高目标。
我爷爷死后,我父亲秉承他的遗志,从留做备选的一堆“廖建X”中挑了一个“建城”给我——意思很明显,他建国我建城,我们全家祖孙三代,誓要矢志不渝的为社会主义四化建设而努力。
而我很好奇的是:如果我还有个弟弟妹妹,他会不会接着给他们起“廖建县”、“廖建村”、甚至“廖建璐(建路——这一定是个女孩的名字)”这样不可理喻的名字。
可惜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所以这个问题我终究得不到答案。
小时候我对“建城”这个名字倒没什么看法,直到初中,我渐渐开始抵触它,原因是因为“建”跟“贱”字同音。正巧那时我痴迷于动漫《圣斗士星矢》,一直想把名字改成“廖流星”或者“廖紫龙”一类的,肩膀上再绑上两块砖头当圣衣,把床单披在身上当披风,幻想着没事儿练练天马流星拳或庐山升龙霸什么的,爆发一下小宇宙。
后来有天我不小心尿到了床单上面,被我爹胖揍,虽然后来我妈把床单洗干净了,可那时我一觉得自己初中生还尿床很惭愧丢人没出息配不上星矢紫龙的名号,二觉得圣衣上沾了自己的尿渍已经不够神圣了,而且挂在身上也觉得骚气——哪怕我妈真的已经把它洗干净了。
于是此番改名计划作罢。
3.
我的家乡叫黑水城,这是一个颇具想象空间的名字,但它跟那座落满风沙的西夏古城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当地的人更愿意称呼它为——石油小镇。
可这依然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因为石油小镇上年轻人都知道:石油小镇没有石油。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这个地名的来历,他指了指远郊的一片废墟,说那里有座荒废的油田,在我没出生的十几年前,它曾良心发现的产出过几十吨石油,这突如其来的油,成为了小镇人民的第一桶金。
传说那原来是座土地庙,某天夜里下大雨,一个乞丐躲进去避雨,刚进去,就发现一只肥大的地老鼠,那老鼠看了乞丐一眼,扭身就钻到了一个地洞里,乞丐想抓它果腹,便顺着那个洞往里挖,挖着挖着,不知挖穿了什么,忽然,那个地洞就哗哗地往外冒起了黑水,乞丐吓了一跳,第二天便到处给镇上的人宣传说土地庙里有能冒黑水的妖怪”,镇里的百姓闻声去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都不清楚这脏兮兮的黑水有什么用处,直到镇长赶来后,用手沾了那些水,放到舌头上舔了舔后,大喜过望地强调说:“这是石油呀乡亲们!”
镇里的百姓们学习着他的动作,也用手蘸了那黑水塞进嘴里,而后却又“呸呸呸”地往外吐,骂道:“这什么玩意呀,一点也不好喝。”
镇长拍着大腿感叹:“这不是喝的,这是金子呀,金子!能赚钱的呀!”
百姓们只知道吃喝,不知道石油,但却明白金子的作用,一听能赚钱,便纷纷回家抄起脸盆去接那黑水,镇长见这样乱糟糟的不是办法,于是一纸文件发到了县里,县里又发到了市里,市里又发到了省里……层层的手续下来后,这座土地庙就莫名其妙地摇身一变,成了一口油井。
因为这口油井,镇长也摇身一变,成了县长,临调任前,他看着新运来的钻井设备,虔诚地朝那个地洞磕了个头,感谢石油拯救了这座连年赤字的小镇。
石油是人民的希望,也是这座城市的未来。
石油小镇因此得名。
可惜好景不长,在镇长荣升县长的第二年,那座油井就出其不意地枯干了,任凭人们如何祈祷,它总是铁石心肠的并未再流出一滴石油。似乎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帮助五十多岁的镇长升官发财鲤鱼跳龙门而已。
油田枯竭之后,小镇的人们却没有就此放弃,他们坚信石油和这座城市是一次无独有偶的相逢,尤其是我父亲,那年虽然他还小,但也是亲眼见证了镇长因为石油小镇而荣升县长的经过,他深知石油可以给人带来怎样的人生变迁。
于是,少年的他就跟着他的兄弟姐妹们四处在镇郊勘测,把宝贵的青春耗费在到处打洞的旅程上,直到中年。随着时代的发展,很多人已经放弃,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新县城,而如我父亲一样留下的人,还守着那口枯井和石油小镇里满目疮痍的钻洞,坚信只要每天虔诚的膜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一天,上苍会再次恩赐给他们一口希望之井,带着他们发家致富。
石油是这里人民的希望,也是我父亲给我规划的未来,他希望我能如他一样,扎根在这座产不出石油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高考时,他妄图让我报考一所了无生气的某矿业工程学校,以便我将来为寻找石油而出一把力,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人生以后的形状:
我相信,在我从那所学校毕业后,他会托关系把我也安排进石油勘探队里,同他一起给我的青春打洞,再过两年,他会给我介绍对象——嗯,没错——我的婚姻定会跟他的婚姻一样被家长包办——他会介绍一个叫“刘娟凤”或者“马翠花”这样带有乡土气息名字的姑娘给我,我会拿着钻头一边儿打洞,一边儿跟她谈恋爱,再过两年,结婚生子,也从河里捞一个带把儿或者不带把儿的小孩(参见本故事开头),然后,我爹会从那堆没有用完的“廖建X”的句式里随便挑一个名字,按在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的身上,于是“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的成长学习工作婚姻也是此番的循环,最终,也沦落到在石油小镇里到处打洞的结局。
这种剧情至今想起来都让我不寒而栗,因为我知道,石油是个遥远的梦,而我不想跟那个梦一起共赴黄泉,于是,我便在他给我安排的人生轨迹中,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在收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爹的表情先是春暖花开艳阳高照,在我拆开信封,露出学校的名字跟他记忆里不甚相同时,他的表情渐渐有些云迷雾锁阴霾高挂,而当我完全展开那张来自遥远南方的艺校通知书时,他就已经彻底转阴为雨惊雷密布狂风大作海浪滔天黑云压城城欲摧了。
这是我——廖建城——来到这世界上19年来第一次跟我爹在正面战场的一次交锋,我已经做好了御敌甚至赴死的准备,但可惜再的好猎手还是斗不过狡猾的狐狸,我原以为他会提手一掌踹在我的裆部,或者飞起一脚扇在我的脸,但我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之间,我爹他抄起那把从不离身的扳手——他就是用它拧紧了每一颗钻井探头上的螺丝——这次,那把扳手发挥了它的另一项作用,在那个瞬间,它变成了金刚斧狼牙棒双截棍甚至青龙偃月刀——反正就是一把锋利坚硬的凶器——他用它狠狠地砸向了我的头部。
“砰”的一声,我倒在血泊之中,在那个倒地的瞬间我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操!你他妈怎么能不按套路出招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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