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起那年到M市的时候,我是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了。
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想做的事,甚至连唯一的梦想也惨遭毁灭。只有一套信以为伙伴的画笔和一身反复洗涤看似笔挺的西装陪伴我走完这最后的旅程。
M市有座宏伟的大桥。12座紧绷的钢缆从天际发出,布里阿瑞俄斯般地轻松拎起了这跨越天堑的钢铁怪物。脚底下咆哮着古老河流的湍鸣,梵天的泥沙塑成了它的形体,眼底下净是些高深莫测的神秘。这种不可抗拒的梦幻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见桥的另一头挪来了两个白箱子。箱子的主人是两条纤弱的腿,如同牙签支起盘子一般玩着精巧的平衡游戏。我饶有兴致期待着游戏的终结或者意外,或者说,这桥上的诸位看客,都有着同样爱好围观的毛病。
顽童可管不了那么多。一伙冒失的小孩嬉戏追逐打闹,其中虎头大脑的那位踉跄地撞上了纸箱。平衡终于被打破,箱子里的猕猴桃滚落一地。嬉笑声仍渐行渐远。
我捡起一颗猕猴桃,这奇异的果实远未成熟。女孩涨红了脸,着急着连声道谢。我这才发现,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青春的纯朴和活力扑面而来。阳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白云镶上了金边。
我甩开领带,和她走过这座大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对她要去的地方不感兴趣,甚至连她说了什么也听不懂——她操着西南地区的当地方言,我也只能模棱两可猜个大概。只记得原本漫长的上坡变得轻松写意,汗水打湿了内衫,我通身氤氲着潮热的蒸汽,觉得自己像只蜕了毛的熟鸭子一样可笑。
分别的地方,她送给了我两颗猕猴桃,挥舞着双手目送我离开。两颗棕色的果实散发着青涩的芳香,夏季的酸甜在舌尖上荡漾开来。美好的事物总是不经意间出现。诚然,精心雕饰的美在于耗费的心力,可自然带来的馈赠只能回以惊奇与感叹。穷其一生的润饰只能体现拙劣的伎俩,天才的绽放才是无与伦比的闪耀。
我还能遇见她吗?
我决定在M市待下来。
2
同住的泽宇君是个极有意思的青年。这家伙精通搞笑,常常撅起嘴巴,鼓起胸膛扮演大猩猩的样子。说起笑话时会像鸭子般挥舞胳膊,配合圆滚滚的脑袋你很难对他有什么恶劣的看法。对于人生境遇的追求他也及其简单,吃好睡好,连得上网的手机,要是夏天还有一台空调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了。
我总是对网络通讯有着莫名的恐惧感。要是在网络的众目睽睽下透露关于自己的半点信息,我便会极度地不安。要形容这种感觉,就好比掀开厚重的篷布,底下的老鼠惊慌逃窜——我就是那只狂奔的老鼠。任何陌生人的讯息对自己而言都是一种负担。他说一句我得跟一句,可我明明并不想说什么。出于义理,尴尬的处境还得三四个来回,我感到很疲惫。
泽宇君得知我是个惯于画画的人后,总是死缠烂打地要我把画过的作品给他看。可油画颜料画布等,在我来M市以前通通被焚之一炬。我难以拒绝他近乎天真的恳切。
“诺”我打开网页,上面杂志的一角曾经登出过我的作品。那幅画我并不甚满意,总有猴子屁股被人看见的难堪感。
泽宇瞪着他的小眼睛,略带迷离地端详了一阵,不知他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咕哝一阵后,他说,“挺不错的。”
挺不错的?作品只有好极了和太糟糕两种区别,根本没有中间回旋商量的余地。若是你对靠脑子卖生活的人说,挺好的,还可以,那对方只会想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泽宇君又露出鸭子一样的笑容,掏出颗泡沫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猕猴桃。他问我要不要吃,还说这猕猴桃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我怀疑地接过猕猴桃,小心翼翼撕开它多毛的表皮。酸的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泽宇君没有看到我因味觉扭曲的脸,他自顾自地说,那个卖猕猴桃的小姐姐太好看了,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加上了她的微信。她让我以后都到她那买果子吃。
口中的酸涩让我想起大桥。自从桥上偶遇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我想起阳光穿过她的皮肤,轻巧的鼻梁映得粉红透明。当时我多想去摸摸她的鼻子,看是不是蜡做成的。
后来我常常没事就在大桥上闲逛,希冀同一天的奇迹能够再次上演。那样我能够假装凑巧和不经意地出现,哪怕问了她的名字,她要去的地方,都变得比日月星辰更有意义。大桥上只有隆隆的江水和疾驰而过的汽车。抱着纸箱的女孩,滚动的猕猴桃,淘气的顽童,莫非它们都是幻觉?
我是断然不会向泽宇君打听关于女孩的任何消息的。胸中残存的自尊绝不容许我这样做。微信,网络,手机号这些都是破坏美感的该死家伙。哪有比一次不经意的再度相遇还更有浪漫气息?纵然这次不经意是我潜心等待的结果。若是不削去双手,绝美的维纳斯也不会在世人面前绽放出动人光彩。
3
夜幕降临,我仍在街头游荡。我依旧抱着渺小的希望期待不可能的偶遇。她那天来这是做什么呢?她迷了路途还是为了新鲜的尝试?她是开始未卜的生活还是疲惫地还家?她是心有所属还是孤身一人?她,还记得我吗?
我早已试图摒弃逃离所有联系。旧日的朋友,情人,在这M市里,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我只是这座城市里面目模糊无关紧要的众多数之一。可不可预知的等待又点燃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的整个生命与热忱都维系在命运之神不可测得的细线之上。我又开始渴望生活给予自己无穷无尽的馈赠——一如我当年背井离乡,遥望远方的星空那样。
大桥昏黄的灯光为黑夜中每个行人都染上了模糊的光晕。在光晕狭长的缝隙间,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又及其陌生的影子。我整个人都因这暧昧的辨识而焦躁起来。她的面孔躲在光线的阴影里,忽明忽暗。凭我有限的目力和胆识,不足以勇敢上前拍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
我像只可怜虫,和梦中的美景只敢保持一臂间的距离。她步伐轻快,我也抖擞双腿——前面的那位只要转过身来,便能察觉到不怀好意的尾随和觊觎的放肆。但少女似乎沉浸在某种幸福之中,此时周遭的一切都不紧要了。
一阵莫名的揪心袭击了我。那样美好的笑容,只能出现在初尝恋爱甜美的新人脸上。而这竟不是因为我!我的双眼迸溅出火星,眼前玲珑的躯体因懊恼与愤怒变得肥硕丑陋。那雪白娇细的小腿此刻也是营养不良,幼年发育不好的证明。贴近看才注意,少女眼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鼻梁高耸得也欠缺协调。从美学的角度上讲,隆起的鼻子破坏了整张脸的格局,好比幽静的山谷突然跳进了一群吵吵嚷嚷的游客。她哪里是我心中的猕猴桃女孩,她竟是不折不扣的农妇!
内心的愤懑点燃了我,我使出浑身力气朝女孩身躯撞过去。洪水冲开闸门,饿狼纵入羊群,女孩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我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道歉的声响,一抹冷笑在嘴角边绽放,来自灵魂的快慰在地狱间呐喊。
哈哈哈……
4
回到居所,我仍然因为伤害他人而带来的快感颤栗不已。
诚然,人类便是这么一种复杂的生物。若是世上诸位观众都有一把可以置人于死地而无法被发现的奇妙手枪,那么承载着70亿人口的喧闹地球将瞬间被屠戮得一干二净。而亵渎美好圣洁的事物,亦是猿人们与生俱来的顽固本能。古往今来的人们,洗劫了多少艺术品,糟蹋了多少奇迹,誓要将地球上所有撼人心魄的瑰宝屠戮得一干二净才肯善罢甘休。
我反复念叨着这样的想法宽慰自己,但终究灵魂深处始终涌动着惴惴不安的情愫。我近乎是带着渴求的眼神望向泽宇君——人们总会在罪恶的时候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以逃脱良心的叱责。
泽宇君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奇怪变化,他挥舞着手机,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今天约会的场景。说起那个女孩微笑的时候,泽宇君露出了小孩发现心爱玩具的神情,两颗瞳仁熠熠地闪着跳动的火焰。
手机震动,他很快接通了视频。视频里的女孩向他抱怨晚上归去的路上被人撞倒的事迹。她向泽宇君展示擦破的皮肤,女孩特有的撒娇语气。
泽宇君紧盯着视频,开始对着手机做出各种不同搞怪的表情,视频那边很快就破涕而笑了。接着他们又谈了很多,泽宇又露出了他那傻乎乎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外星人,和他们隔着透明的墙。我看见泽宇君赤诚到近乎天真的傻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模样。我想起很久以前画人体素描时,自己诚惶诚恐又暗自欣喜,对面的女孩涨红了脸,紧张地搓着手中的项链。我看见她发际间露出精巧可爱的耳朵,纤细分明的锁骨下,平滑洁白的胸部高耸地隆起。
我记得我自己也像一头手舞足蹈的大猩猩挥舞着画笔,脸上的笑容挂了很久。即便女孩终于消失在人海,我那没有任何挂碍的心情也不能忘怀。
我静静地等着,等着泽宇君挂断电话。我对泽宇君说,“下次约会的时候,我能远远地给你们画张相吗?我很久没画了。”
5
我掀开画布,冗长的下坡后是一览无余的大桥,大桥跨过江水两岸,江水翻滚如常。泽宇君和猕猴桃女孩斜靠在栏杆上,夕阳的余晖照亮两人的侧脸。十二条钢缆从天空缓缓降落,像极了天使的光柱。桥面上人来人往,他们两人远远望去也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我又画上了棉花糖似白云,为白云涂上了柠黄色的金边。远方是湖蓝色的鸟儿飞过江面。
我把画好的画拿给泽宇君看,泽宇君又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他又鼓起了胸膛,挥舞着双手,像只大猩猩一般对我说,
“去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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