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在他有限的生存时间里和我的交流不多，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清楚：“在你真正遇到一些事情之前，你会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然后你会带着这种不准确的自我认知，一直等到那些可怕的事情真正发生在你身上，你才开始真正的认识你自己。”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可能十二岁都不到，当时并不明白他讲这话的准确意思，只是记得紧跟着这句话，他又补充了一句：“谁也逃脱不了，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命运。”
我家住在长江中游的鱼跃镇上。传说很多年前，某一个皇帝南巡至此，有一条极具天赋的草鱼感知到了时代的巨变和自身命运的转折点，抓住了一生仅有的难得机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跳到了这位皇帝的船上，皇帝大悦，烹而食之，感动于这条鱼的美味，脱口而出：“嘉鱼，嘉鱼”。鱼跃镇由此得名。那条勇敢而机智的鱼，也因此留在了鱼跃镇人民口中流传的故事里，成为了一条传奇的鱼。
“每个人都希望找到自己家里一些能够让他引以为豪的地方，这样当他们在外地的时候，似乎就比较有底气了，可等到回到家里，又各种瞧不起。呵呵，可怜的人类。”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正开车去往武汉火车站，接我的高中同学李尔比回家过年。想着想着，烟头差点烧到了我的头发上。今年国庆节的时候，我烫了个头。
李尔比上一次回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和李尔比平时联系很少，或者说，基本不联系，最多也就通过朋友圈了解了解他最新的动态，心情好的时候给他点个赞。这三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故事，其实我都有所耳闻。他一直折腾创业的事情。大学毕业以后尝试了几次都似乎不太成功，后来转型做了一名投资经理，今年他参与投资的一家公司完成了下一轮的融资。我不太懂创业投资这回事儿，但生活在这个年代，想不有所耳闻都太难。所以我也知道，对于尔比来说，他今年的成绩不错。大概也是因此，他才选择了3年以后重新回来。
尔比的火车预计晚上5点59分进站，但实际进站的时间比预计早了3分钟。我在高铁武汉站的东出口正门外的非机动车车道上一眼望到了李尔比正往外走。我摇开车窗，朝他招手，并且了大喊了一声：“尔比～！”可能是声音太大吓到其他人，当时好多人看了我一眼。尔比也因此发现了我的具体方位，微笑了一下，朝我走来。都快三十的人了，尔比还是略显青涩和害羞。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儿并不高，人也比较瘦，背着一个吉他显得整个人的体积就更小了，因此气势上并不太够。可等他走得近了，你分明可以从他的脸上，从两只眼睛和眉毛相交的那个点上，看到一种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自我膨胀感。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大概就是一种来自内心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渴望所导致的在面相上的改变和重塑。
“你好啊，王其！三年不见啦。过两天就除夕了，辛苦你今天还来接我一下。”
我在鱼跃镇已经呆太久了，平时基本不需要讲到普通话，所以当李尔比用普通话给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一时不知所措。
“是啊，三年不见了，北京的雾霾怎么样了？”我用带着浓厚的鱼跃镇口音的普通话努力回复他。我这个人最不擅长寒暄，因此错过了不少脱离平庸生活的机会，得罪了不少人。
“别提了，前一段时间真是一塌糊涂，天天出门就戴口罩，不过这几天还不错，可能是工人们都放假过年了，河北的钢铁厂都停工了吧，哈哈哈。”尔比说完自己笑了起来。我不太懂这话的笑点在哪里，但也只好跟着笑了两句：“呵呵。”
尔比把行李放到了后备箱，一把吉他，一盒来自安徽的茶叶，一个黑色行李箱。他从黑色行李箱里取了一个袋子出来，里面像是有一个大盒子。尔比坐到了我的副驾驶位置。
“吶，这个，给你的礼物，你哥是不是去年春节生了个小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你晒。这是个机器人，陪小孩子读书的，我前几年参与投资的公司，今年进展不错，完成了下一轮，这就是他们做的产品，专门陪4到6岁的小朋友阅读，解放家长啊，哈哈哈，你哥家的孩子可是全国范围内最早一批用上这个产品的人哟。”尔比讲这话的时候，看得出他的内心是真的兴奋。
“这个......谢啦，尔比。你一直都挺够意思的。对啊，我哥家16年情人节生了个大胖姑娘，眼睛可大了。不过这才刚一岁不到呢，用不上这么个高级玩意儿吧......”我特别喜爱这个小侄女，所以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话，说完感到非常后悔。
“额，这样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哥家的孩子一定是个天才，比别人更早用上这个产品，就是赢在起跑线上了嘛。哈哈哈。”李尔比说完又笑了。
“呵呵，那好吧。”
我深深的觉得，尔比变了。他以前并不知道人们爱听什么，但现在，虽然他说的好听话听起来依旧别扭，但我能看到他正在学习怎么讨大家喜欢。
努力寒暄过后，我们出发回家。从武汉到鱼跃镇有80公里，这一路我们就要穿行在夜色之中了。
“尔比，你小子这几年混得不错。朋友圈里我都看到啦，恭喜你啊。”我不太准确地知道他投资的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的，只是知道和机器人相关。现在是个傻子都知道机器人是未来的方向，但在我看来，目前的一些机器人产品都只是个玩具，不知道尔比今天送我的这个会不会不一样。我虽然常年蜗居鱼跃镇，但平时也关注了不少这方面的新闻信息，也算是36氪的忠实用户了。
“哪有哪有，算是一点小进展，前路还很长啊，把钱赚到手上才实在嘛。”尔比用很成熟稳重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看得出来似乎提前排练过很久的样子，早有准备。
我和尔比平时交流不多，这是他第一次开始脱离他的那些梦想，纯粹只谈赚钱的事情。在我的认知和记忆里，李尔比一直是一个天真的追梦的人。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去找工作，选择了直接创业，说是要尽早去实现自己创建一家伟大公司的梦想。那时候的李尔比，就像一只刚被点燃的蜡烛，火苗蹿地一下烧起来，猛烈但不持久。今天听他以这么成熟而笃定的语气来谈赚钱的事情，说明他正在走向成熟，但我不知道该替他感到高兴还是觉得忧伤。
“咦？你们的投资款都打过去啦？”
“没呢，还有一半儿，春节前肯定给他打过去。在外头混，这点诚信必须得有。”说这话的时候，李尔比又摆出了许多年前就有的一副自以为成功者的语气和表情，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
我不太喜欢听所谓成功人士吹牛逼，所以我没有再回复他什么，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腰上点点的星光闪烁，估计是守林人孤独的灯火。
大概是觉得气氛尴尬，李尔比自己挑起来新的话题：“咦，你还记得我给你推荐过的《马丁伊登》这部书吗？回来的火车上，这部书突然跳到我的脑子里。”
“大致记得一些，里面的故事情节忘得差不多了，读完以后都快7年了吧。”
“是啊，那时候我们都上大二。王其，我现在才突然明白了那部书里讲的事情。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资本主义社会，什么是资本主义的爱情，什么是资本主义的友情，甚至亲情。你知道吗？过去那些书里讲的故事，讲的道理，巴尔扎克，塞林格，杰克伦敦，菲茨杰拉德们所描绘过的，批判过的，无奈过的所有事情，都正发生在我们身上。这就是一个有钱人的世界。有钱人带走一切，中产阶级按照模式被圈养，穷人没人管，靠自己各自的能耐，争夺剩下的其它有限而且劣质的资源。可你知道，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一群人，他们之间才有真的感情。”
“有些偏激啊，受什么刺激了吗？”
“哈哈哈，没有没有，这不是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吗，我以为只有你会懂这些的，和他们我都不讲。”
虽然我不知道李尔比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哈哈哈这种有效化解尴尬的高级社交技巧，但是他给我戴了这么个高帽，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只好跟着哈哈哈起来。
车上的电台开始播放一首老歌，电台女主持人介绍说这是Rod Stewart的《Sailing》。李尔比似乎被这首歌吸引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侧过去脸看了他一眼，他眼神里略显忧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装出来的。有一些人总是乐意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来博取别人的了解和同情。不过无论如何，看他这个样子，我也只好保持沉默。
几分钟以后，歌曲接近尾声，电台女主持人开始说话，装得情意绵绵：“我们都是航行在生活海洋上的水手，快过年了，我们都正航行在回家的路上，穿洋过海，翻山越岭，只为见到家乡里的那个心里挂念的人。一见到她，在外的伤心、委屈、难过，都会烟消云散，只会留下轻松和舒适，才会感受到生活的惬意，活着的美好。好的，一首经典的《Sailing》献给所有在外勇敢打拼的水手们，祝愿大家回家过年愉快，鸡年大吉吧。”
“唉，咋没带女朋友回来？”
“哈哈哈，没有女朋友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真是，这件事情其实我是知道一些的，李尔比12月份的时候和之前交往四年的女友分手了。当时这事儿闹得还不小，李尔比在朋友圈里公开了这件事情，显得很不成熟。
“我犯了错误。”李尔比一本正经的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听出他的诚恳，不太像是装出来的。
“王其，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吗？”尔比继续说。我本来想就此表达一下我的看法，但尔比直接顺着自己的话就往下说了：“真正的爱情，只会产生于同一个时间点上两个人的彼此吸引。这是爱情的最佳状态。然而这种概率太小了。”
“哦。”对于我这种单身狗来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这种吸引仅仅来源于两方面，一个是外表，一个是灵魂。外表很容易看到，灵魂通过整个人的气质反映出来。除此之外，对彼此了解得越少，越能产生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与一个人优秀与否没有关系。”尔比讲完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像是说透了某个真理，露出一副不可置疑的表情和神态。
说实话，我不太同意他讲的这个观点，但也不想反驳。世间爱情的种类千千万万，个人有个人的选择。纯粹的爱情是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能力享受到。况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于婚姻的考虑胜过对于爱情的追求，他们考虑的更多的是建立一种更好的合作关系，一起抵抗生活的风险，或者一起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简单来说，婚姻是一次社会资源的重组，重组的法则就是，强强联合。小孩子才谈爱情，成年人只论婚嫁。这就是我的看法，可我并不打算和尔比讲，我知道他不会同意。
“王其，你知道吗，我觉得过去的一年，我过得挺失败的，我感觉到我错失了一个真正爱我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因为在我看来，这话是过于内心的，藏在心里就好，或者只能讲给真正信任和理解他的人听。或许，尔比把我看做了是他信任的人，或者他只是一直这样轻浮，没有城府，对谁都一样坦诚和信任。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他的优点，而是致命的缺陷。对谁都一样，就意味着对谁都不怎么地。
“但你知道吗，我觉得一切都无可避免。你相信命运吗？我觉得这就是命运本身。我伤害了一个好女孩。这让我重新思考我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而我却没有得到结果。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好人，而且大概是听惯了各种道德高尚者的故事，因此甚至自觉地或者不自觉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圣人，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可能已经是一个坏人了而我不自知。”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
“我觉得，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坏人就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会选择伤害别人，好人就是，同样争取自己的利益，但不会选择伤害别人。”
“我犯下了过错，可我无力偿还。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李尔比接着说：“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在犯错，而你已经犯下错误，只因为你想让自己得到快乐。”
“咦，我看你带了一把吉他回来，开始玩这玩意儿啦？”
“哈哈哈，不是，带回来送给家里一位表弟，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知道的，我虽然没钱，但是就想尽可能让所有人开心。”
“是，你的确是这种人，慷慨，有时候甚至过于慷慨。”
“让人误以为我在炫耀，对吧？哈哈哈。”
“哈哈。”
“没关系。等到我真的把手头上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实现出来，我希望我有能力去帮助到更多的人。我觉得人就该这样活着。哈哈哈。”
“尔比，你还是就像一个大学生。”我说。
“哈哈哈，王其，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讲这么多吗？”
“你说。”
“还记得大学时候你的梦想吗？成为哲学家，写出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的小说，然后你大学毕业以后选择了回到鱼跃镇，做起了出租车司机。哈哈哈。”
“呵呵呵。”
我们一路上交谈不多，我的出租车行驶在黑夜里的高速路上，没有遇到多少阻碍。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鱼跃镇的进城路口。路的前方正是两条鱼缠绕着向上盘旋的城标，就像这个小城的DNA，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沉默地迎接着每一个属于和不属于这个小城的人。尔比的家就在双螺旋城标的西面，大约300米。
“来年再见啦，王其，记住你的梦想哦，那才让你不一样，时间早晚的问题！”
“哦。”我回答他，报以微笑。
尔比并不能算是一个坏人，我想，他只是太想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了吧。或许，如果他的话没有像现在那么多，在大众面前尽可能地避免去表达他的所谓思想，我或许就会更加想念他一些，把他彻底视为真正的朋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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