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心里非常明白，姑父已经去世了许多年。可究竟有十几年，她却从不愿意清晰地想起。
这些年，她这个侄女从来没有给过世的姑父上过坟，烧过纸钱。但这些年里每个祭奠亡灵的日子，清明，中元，冬至，她都会想起她那早已从这个尘世离去的姑父。
姑父一生都爱酒，可以说，爱酒成痴。早先的时候，她其实并不特别喜欢她的姑父，甚而有时会有那么一点厌恶。
偷偷地站在爷爷奶奶的房门前，透过狭小的门缝，她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她的姑母在对着爷爷奶奶流眼泪。
姑母红着眼睛来，又红着眼睛离开。她瞧着她年轻好看的姑母，就像看着庭院里那株高大蓬勃的月季花。那株月季花时常开出大而饱满的花朵，那些花朵开满了枝头，粉而亮丽。可那些花儿终究又慢慢地枯萎下去，然后就黑了，就落了。
姑母端着饭碗，又开始流泪。姑母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爷爷用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示意姑母不许哭。一桌子的人，她的母亲也在，祖父不想自己的女儿在他的儿媳面前出丑丢脸。
母亲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放进姑母的碗里。母亲的筷子还没有来得及从姑母的碗上收回来，一直低着头忍着哭声只流眼泪的姑母终于嚎啕大哭。
昨天夜里两三点才找到他，他像个死猪似的躺在人家门口。两个孩子昨晚也跟着找了半夜，晚饭都没吃。推了他半天都没醒。想架他回去，我们娘仨又弄不动他。我叫孩子们先回去睡觉，我一个人看着他就行。可孩子们都不回去。我晓得孩子们是心疼我。
这死人天天喝酒，早上醒来就喝，一直喝到三更半夜。喝醉了，倒哪躺哪。我们还得找。他要死了，我们也就不找了，我们娘仨也不遭罪了。
姑母一边哭，一边倾诉着。她痴痴地看着哭着说着的姑母，真想把自己袖子上用别针别着的手绢解下来拿给姑母，让姑母揩揩眼泪，擦擦鼻涕。但到底她没有把手绢递给姑母。那手绢最终用来擦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了。
姑母渐渐不再说话，哭泣声也慢慢小下去。后来，那哭泣声就成了姑母嗓里鼻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呼呲呼呲的响动。
一桌子的人，全都低着头沉默地吃着饭。此刻，她非常非常讨厌她的姑父。这个天天醉酒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真的改掉他那可恶的坏毛病！
她丢下饭碗，气呼呼地跑出堂屋。母亲的呼喊声在她身后远远地响起。
嘭！重重地撞在姑父的身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快速地扭过头去。她对她那浑身酒气的姑父颇为不屑一顾。
浑身散发着浓郁腥臭酒气的姑父一把抱起她，并把她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又长高了，也更好看了。来，叫声姑父。姑父可给你带了好吃的。香蕉吃不吃？苹果吃不吃？
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想吃却又不点头。姑父把她放下来，用手擦了擦一个苹果，并递给她。她坐在大门槛上吃苹果，姑父也坐在大门槛上，不过姑父不吃苹果，只叹气。
姑父家卖水果，姑父每次来她家，都会给她带各种水果。那时，乡下是很少可以吃到各式水果的。因为水果，她倒也时常盼望姑父能来她们家了。姑父除了给她带水果，姑父还给她们家带米，带油，带鸡蛋……
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她觉得姑父其实也没那么坏。母亲也时常说，姑父心眼好，就是太好酒。
她领着姑父往堂屋走去。姑父把水果往奶奶和妈妈的手上递过去。妈妈接过水果，转身离开堂屋。奶奶没有去接姑父手里的水果，姑父拎着水果就站在那，就一直笑。
姑母突然跳起来，冲向姑父。你个死鬼，谁让你来的。姑母狠狠地捶打姑父。姑父还一直站在那，也不还手，只是笑。
打过了，骂过了。姑母坐在板凳上不再折腾。你们回去吧，好好过日子。酒就不要再喝了。再喝，家就不像个家了。爷爷挥手让他们离开。
这样相似的情景，小时候的她见过一次又一次。
看着姑母和姑父远去的背影，她想，过不了多久姑母又会红着眼睛回来了吧。她多么希望姑母不再红着眼睛回来。
水果一点一点儿地被她吃完了，她既讨厌姑父，又有点喜欢姑父。幼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讨厌姑父还是喜欢姑父。
转眼，她上了中学。她的中学离姑父家只有三四里路。她那好酒的姑父，还是一天三顿酒。不过烂醉如泥的次数越来越少。平时，她不去姑父家。姑父倒是时常来给她送水果。姑父把水果放在她宿舍门口的传达室里。回宿舍时，宿管老师叫住她，让她把水果拎回宿舍。宿管老师不止一次对她说，你姑父人真好。她只是笑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姑父是好，要是她的姑父不爱酒那就更好了。
宿舍进了小偷，女生们惶恐不安。父亲怕影响她的升学考试，和姑父商量暂时让她去他家里住一段时间。
姑母给她换了新的床单被套，让她安心住在他们家。临睡前，姑母告诉她，明天早上，姑父会起来给她做早饭。说这话的时候，姑父还没有从他的水果店回来，时间已经却快十二点了。
六点左右，她穿衣起床，姑母已经去了水果店。后来她才知道表哥和表姐寄宿在学校，姑父和姑母早上都不在家吃早饭。姑父本来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可她住在他们家，现在姑父就得早起给她做早饭。
姑父炒的蛋炒饭实在不好吃。不仅味道淡，颗颗米粒还硬得像石头。她低着头，慢腾腾地把米粒一颗一颗挑起来往嘴里送。
不要吃了，姑父带你出去吃。那天早上，姑父带她去吃了豆浆油条。到了学校门口，姑父还给了她两块钱，让她肚子饿了买点零食吃。
姑父踏着他的三轮车走了。望着姑父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老师让她参加市里的化学比赛。她带了一大堆复印资料回姑父家整理。资料要按顺序剪下来，排齐，再用订书机装订好。夜里十二点，她还有一堆资料没有弄完。裹着一身寒气和酒气的姑父打开门，走进屋内。她嫌恶地喊了一声姑父，便低下头继续做她的事情。她不想搭理一身酒气的姑父。
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我帮你弄。
她坐着不动，她才不相信她醉酒的姑父能帮她把资料整理好。但没坚持多久，她还是去睡觉了，她实在是太困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刚走进堂屋，她就看见了桌子上那本订好的化学资料。她翻了翻资料，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页订错。她闷声闷气地走到厨房。姑父笑着招呼她刷牙洗脸，今天姑父给她下了荷包蛋鸡蛋面。
她咬着荷包蛋，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以前她很少和姑父说话，从那天早上开始她也会和姑父聊聊天。她作文写得好，姑父笑着说他上学时作文也写得好。姑父还告诉她，他也考上过高中。她问姑父为什么没有上高中，姑父突然就不笑了。姑父站起身，走到屋外去推他的三轮车。
姑父没钱上高中。姑父骑着三轮车的背影，很佝偻。
父亲不想老麻烦姑母和姑父。父亲买了辆摩托车，每晚将她接回家去住。她很少见到姑父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和姑父才会见上一面。
姑父还喝酒，一天三顿都喝。姑父的酒瘾是戒不掉了。他爱酒成痴。
周末放假，她回到家。母亲和父亲都皱着眉，不说话。母亲让她赶紧换衣服，他们要去看生了病的姑父。路上，母亲告诉她，姑父得了肝癌，还是晚期，估计没多少日子了。她鼻头一酸，但终究没有落下眼泪。
母亲告诉她，千万不要哭。农村的乡话，越哭，得病的人走得越快。她不想姑父离去，她不能哭。
姑父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暗灰色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她走到姑父床前暗哑着声音叫了声姑父。姑父挣扎着坐起来。姑父让姑母给他拿了一个苹果，姑父用手擦了擦苹果，然后像小时候那样递给了她，让她吃。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冲到门外，留下了母亲不许她流的眼泪。
姑父真的走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一阵一阵地响起。人来人往，都是来送纸钱的人。姑母跪在灵前，大声地哭泣。姑母的声音早已嘶哑。
你怎么就真的走了？吵也好，骂也好，打也好，你活着总是好的。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姑母的哭泣好像歌唱似的，充满了无尽的伤感，痛楚，抑郁，难过……
她站在冷铺前，哀哀地看着躺在冷铺上的姑父。姑父一身黑的寿衣，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
姑父的头顶前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一双筷子。她撇过头，不看姑父，不看那碗米饭。这尘世的米饭，姑父再也吃不着了。她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母亲找到她，让她不要老待在姑父的冷铺前。母亲怕她害怕，但她怎么会害怕她的姑父，就让她再多看她的姑父一眼吧。
耳朵里全是姑母绵绵密密的哭声。母亲陪她又站了会。母亲再次拉起她的手，她任由母亲拉着她往外走去。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冷铺上的姑父。
明天这冰冷的躯体就要被熊熊大火吞噬，只剩下一抔装在黑色小匣子里的尘土。明天这世间再也没有姑父，再也没有他的酒。他的好，他的坏，也再也没有。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姑父已经永远地归去，就且让她这个尘世的过客深深地铭记他于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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