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年轻时,就在家乡当地一家民营企业上班。虽说是民营企业,但工作内容实在是瞬息万变,以至于闲起来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俨然是一名公务人员,若非要讨一点个中差别,大概是缺少了忧国忧民的自觉力与使命权,以致沦为一个小妾,名不正言不顺罢了。而领导上派发下来的任务便是泡好一杯浓茶,弄懂当日的时事要闻,倘能在同事中高谈阔论,那就可以称做更上一层楼了。但一旦忙起来,又像一只苍蝇,时时刻刻嗡嗡嗡地抖动着翅膀寻觅新鲜的带着味道的屎橛子,连偶尔落脚的机会都讨不到。
于是,当我闲起来的时候,就常常莫名其妙的感到烦恼,因为一直坐着,我怕会生出痔疮,而我又常常听过来人说,一旦生出痔疮,那种感觉就像母鸡下蛋时堵在了肛门口,胀痛的感觉从直肠一直扯到食道,再从嘴里释放出来,使身体周围都笼罩在一片辣气腾腾之中。这时候我就体会到公务人员的伟大与不易了来。
但陈福就全然没有这样的忧愁。陈福是我的同事,当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时,大家就不约而同的说道,你们还真是天差地别。因为我幼时营养不良的缘故,身高上只有一米六五,而且体重也常年徘徊在四十五公斤上下,这实在是算得上身患残疾了。而陈福就迥然不同,一米九五的大个子下,是两百公斤往上的壮硕体格,因此看上去不仅不会受痔疮的困扰,还有作为优秀公务人员的身体潜质。况且他拥有一手漂亮的书法,写起字来娟秀工整,这实在是锦上添花。每当他的作品被拿出去给别人欣赏时,完全没有人能猜得出写这种字的人会是一个魁梧粗狂、满脸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而后来经过我长时间的暗中观察,我终于发现了他练习书法的奥秘——手抄五花八门的凡可以抄的公文守则。据说他花了半年时间将公司的员工守则工工整整、完完全全地抄了一遍。这实在是令我瞠目结舌,因为那本守则光是正文就有近一千页,还不算扉页里的领导寄语,而既然是领导上的话,便一定不会是寥寥几句,一定要入木三分,使员工在一开始看时,便如醍醐灌顶,并暗下决心要将守则印进骨子里。也就是说,陈福在半年时间里仅仅用手兢兢业业完成的东西,对我而言,即使只用眼睛走马观花,甚至不需要过脑子,也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情。虽然抄了守则并不能得到了领导上的赏识,这就是说抄守则这件事对于工作来说其实毫无意义,但是从他的书法上来看,这又并非完全是没用的事情,因为他写的一手漂亮的字体,很大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擅长誊抄各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即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至少抄出来的字迹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那至少就有了写下去的价值。由此可见,我字写得既潦草又不羁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没有抄东西的习惯,也没有周围的人夸我字写得不错,这便使我没有了想要有一手好书法的动力。而且以后每当别人说我们俩天差地别时,我也会不由得点头称赞道,确实就是这样的。
伟大的思想家鲁迅先生说过,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句话用来形容陈福先生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每当领导上分派下来任务,陈福先生总是义不容辞,将所有脏活累活全部往自己身上揽,这一点就深讨领导上的喜欢,所以我一直以来被领导上诟病的缘由,大概就是缺少了陈福身上所拥有的的自觉性,就像一只满背长满脓疮的癞蛤蟆,总是要被木棍子戳到疮破,感到疼痛才愿意往前爬一步。而且因为从小患上了注意力不集中的怪病(这应该也跟小时候的营养不良有关),于是在做的过程又不够专心致志,总是胡思乱想,到最后终于连自己也忘了到底要做什么东西。比如有时候领导上让我写一篇项目整改文案,写着写着我就联想到了最近刚看过的电影,因此一面痛批如今电影界重量不重质、一味想方设法赚票房的劣病,一面又总要谈谈自己对电影艺术的贻笑大方的追求,到最后便顺理成章写成了一篇面红耳赤的影评杂文。几次之后,领导上也再也不愿意将这类文字工作交给我了。但陈福就完全不一样,他不仅能接受领导上的任务,还能始终如一的记住自己应该怎么做,而且他不仅能写白话文,还能写文言文,开头几句“噫嘘吁”就立马彰显出高雅的与众不同来。虽然到最后领导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东西, 但是因为能写文言文(这一点尤其可贵,这就说明他写的东西绝对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像股票市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高抛低吸”四字,如果有人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就能证明他绝不是刚入市的韭菜,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这就不得不使人对他刮目相看。
但陈福又有一点让人觉得不平易近人的地方,就是总喜欢在我们面前发号施令。有时候他会说,你看我连这么复杂的文案都写好了,你帮我拿去给领导签字是理所应当了吧;有时候他又说,我昨天睡觉把手指扭伤了,我的文案也写的差不多了,最后一点总结的东西,你来帮我完成没有问题吧。当遇到第一种情况时,大家都不搭理他,他就开始主动挨个找人塞文案, 结果塞来塞去,最后还是原封不动的落在了他自己的桌子上,这时候他就说,反正领导上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既然你们不找领导签字,那我也不管了,反正我过不了多久就要调去别的部门了,留下的烂摊子还是你们自己收拾。如果他说完以后就此闭嘴再不过问,那大家倒是落得一片清净,至于烂摊子怎么收拾,也从不会有人愿意过问。但每日早会时,当领导上问起文案的进展时,他又总是唯唯诺诺的应允着,结果一下来便开始嚷嚷起来,虽然依旧是没有任何一位好心人愿意为了结束他的聒噪而作出一丝自我奉献的好事情。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了祥林嫂来,我真怕他下一句就会说出“我真傻,真的”这样的话来,发展到后来我就十分憎恶起祥林嫂了,我想这一点与陈福是脱不了干系的。而对于后一种情况,拒绝的方法就容易得多,我只需要说我写不出来那样华丽优美的类似“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句子来,或者是我的字迹实在是太过于丑陋,即使躲在文末,也会使得整篇文案大受影响,被拖下水来,这时候他便宁愿忍受手指的痛苦,也不会把文案交给我们了。
说到祥林嫂,我总觉得鲁迅先生有点生不逢时,虽然《祝福》这部作品已经是相当的成功并且入木三分了,但我觉得,倘若他遇到了陈福同志,那必然将取得更伟大的成就。因为祥林嫂比起陈福来,实在是不够3D,也就是说祥林嫂太过于软弱而连基本的抗争精神都丧失的一干二净,这一点陈福就完完全全地胜于她。事情是这样的,领导上分配下来,要将陈福调去别的部门,这件事从陈福写文案的事看来,他是一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但是得知这个事情尘埃落定以后,他就开始抗争起来。“这件事情,完完全全就是荒谬至极!领导们从头到尾问过我一丝一毫意见吗?他们知道我愿意呆在哪个部门,愿意和谁一起共事吗?他们有过一点一滴的对我的尊重吗?”陈福没日没夜的在办公室里愤慨着,大家都劝他,这毕竟是领导上的决定,我们都是替人打工的,因为身份不对等,所以尊重也是不存在的,况且领导上的眼界,毫无疑问要比我们高,不然又岂能在那个位置上泰然处之呢?“这完完全全就是荒谬至极!”于是他又开始引经据典起来,“《独立宣言》就说了,人人生而平等!现在是社会主义当道,少把资本主义、官僚主义那一套臭东西用在我身上!这绝绝对对不可能行得通!不行,我下了班就要去找领导,要找他好好评评理,实在不行我就去他们家堵门,看他们怎么给我个说法!”
由此可见,我们和陈福比起来,我们便更像是祥林嫂,一样的软弱,毫无抗争的精神,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生活,把自己当成一只猪一样任人圈养,然后宰割。这一点上陈福就显得超凡通俗,与我们和而不同。他敢于向不公平的境遇发声,呐喊,虽然场所只限定在我们的办公室,呐喊的对象只是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同事,但是至少他敢说出来,这就很厉害,虽然他也不管我们受得了受不了。于是发展到后来,他一叫嚷起来,我就赶紧摸出烟来,一边嘟嚷着“最近烟瘾可真大,出去抽支烟透透气”,一边往门外跑。大家也都找各种理由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一个人说单口相声,连一个捧哏都再也没捞到。
后来我问他,“陈福,调任的事你和领导上商量的怎么样了”。他便开始胡诌道,“古人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后面是什么“人固有一死”云云,这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完完全全定下来了,他并也没有真正去找到领导讨个说法,原来他跟我们也差的不多,最终依然是逆来顺受的命运。不过是因为擅长旁征博引而略显得更悲壮一些罢了。
但陈福也不总是惹人讨厌。虽然他有时候爱使唤人,但毕竟最后未收到任何的成效,所以这也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颐气指使。而且每当远远地看见领导时,他便早早地将身体站得笔直,将整个上半身折下去,形成一只标准的直角量角器,然后把头低到脸快要贴近地面,响亮地喊出一句“领导您好”!这时候,他身上的优良教养就展现的淋漓尽致,让我们知道陈福依然有其谦卑温驯的一面,只是因为我们过于庸俗粗鄙,他便不舍得用在我们身上而已,就像没有人愿意用纯黄金纯手工打造的宝贵勺子去舀粪坑里的屎橛子一样,这就叫物尽其用,适得其所。这是我们自己的原因,并不能怪罪到陈福身上。况且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的优点。例如每次吃饭时,他可以一个人吃一斤米饭加四个主菜,这就表明他胃口相当的好,要是一个人胃口好,你就可以基本断定他是一个乐天派,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哪一个忧心忡忡的人还能一面把脸皱成一团,一面撅着嘴吃下半斤干饭来。通过这件事我们也可以知道,现在社会上所谓的吃货,都是天然的乐观主义,这便又是一件收获,足以可见我是一个细心观察生活的人。而且每次跟他坐在一起吃饭时,我自己的饭量都会比平时大大增加,由此可见,陈福本应该去饭店里做销售,来到这公司上班反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伟大的女作家萧红说过,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这句话就是为陈福而写的。陈福中午下班后从不午休,据说一旦心情好了,晚上也可以不休息,他常对我说,伟大的革命领袖毛主席说过,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我们身上。你见过哪一颗太阳萎靡不振、睡意昏沉的?这时候我就有了疑问,因为我只见过一颗太阳,作为统计学来讲,这实在是没有对比的意义与价值,所以他的问题我也一点都回答不上来。但是,每天早上、中午一到办公室来,我就准见到陈福同志趴在桌上睡觉,然后留下一桌的哈喇子,其实这都还好,但我实在受不了他的鼾声,就像是晴天里的霹雳,因为我从小就胆小如鼠的缘故,最害怕打雷闪电这类事情,以前一遇到打雷闪电便要往我妈的被窝里钻,但是在办公室里,就无法做到钻被窝这件事,于是我就总觉得心惊胆寒,无助感油然而生。这时候陈福同志又会说,没有力气休息好,哪来力气干活呢,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我这就是在磨我身体这把利刃呢。
所以说,你永远不要和一个有文化的、懂得诗词歌赋的人一起交流,因为他总能说的你百口莫辩,甚至他说太阳是围着地球转的,你也毫无办法。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过人之处。不然当年的诸葛孔明又何以能舌战群儒呢!所以到后来,我也不再跟陈福讨论任何东西,如果是他主动提出探讨的想法,并抛出了问题来时,我便开始学着循着他的说法去赞美他,这样最后得出的结果自然是他的想法不仅毫无问题,而且经过我的一番准确精彩的马屁后,就更显得弥足可贵。
陈福调去别的部门以后,我就很少再看见他了。只是偶尔在食堂吃饭时还能瞥见他一眼。但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伫立在食堂门口,不是将身子直得像一个电线桩子一样,就是将身子折得像一个直角量角器一样。我有时会感到过于惊诧,便走上前去问他,陈福,你没事老折磨自己身体干什么呢?但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领导好”!这时我才明白,他又开始展现他的优良传统来了,于是我只能赶紧涨红脸羞愧地躲开,并感觉他已经与我们完全地不一样了。
最后一次听说陈福先生,是在他调去别的部门之后。听别人说,他在那里并没有待多久,便执意要走。他们部门的小张告诉我说,走的那天,陈福一边收拾桌上的行李,一边对他说道,这份工作确实是越来越不适合他了,他思前想后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觉得还是做一名公务人员比较合适,因为毕竟他虽然不能称作是满腹经纶,但肚子里总是有一些墨水的,总还可以写一点让人一头雾水的东西,在这里呆下去不可置疑的是有一些屈才,于是他便决定辞职走掉了。我听了以后觉得陈福说的有一半对,有一半不对,对的方面是他确实是天生就应该去干公务人员,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一点天赋我们虽然都没有,但是也不能怨天尤人,因为毕竟老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看来是因为受了陈福先生的影响,我也开始变得文质彬彬、咬文嚼字了起来,从这也足以窥见出他深远的影响力来)。因此我们虽然没有写东西的长处,但至少还可以卖点力气活赖以生存。但不对的方面是我觉得陈福不应该在当下这个时代去干公务人员这份职业,这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错误了。他应该穿越一下,去一下唐代或者宋代,当他在那里作出“噫嘘吁”这样的文章来时,就一定能获得满堂喝彩,尔后被大家称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以致前途无量了。这使我对于陈福先生的生不当时产生了一些同情。
关于陈福先生的事,大概就只有这么多了。自从他走掉以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一面,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一样,整个办公室的同事似乎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这使我有时会莫名感到伤感,原来俗话说的人走茶凉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在陈福这件事上就体现出来了。既然人一走掉,以前的人便马上就能把他从记忆里自动抹掉,那人生在世的意义又在何处呢?这使我陷入了深思,而且好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但最后,我还是终于从陈福先生留下的那本手抄版员工守则上找到了一点人活着的意义,大概就是不管是抄是写,总要留下一点东西来吧,这样别人也能够通过睹物达到不自主地思人的目的来,妄图通过消除记忆来忘记一个人这种事情也就显得事倍功半了。于是我开始拿出陈福先生的手抄作品,临摹起书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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