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与地下室

作者: 魏余 | 来源:发表于2017-06-05 16:39 被阅读0次

    〖他摘下了口罩,而那下面,是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脸。〗

    0.

    爱可以创生一切。我对此坚信不疑。

    1.

    “弗兰肯斯坦医生的克隆方面的发现被意外公布,引起国际范围内的恐慌,据信已是两年前的研究成果……”

    我揉着额角呻吟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眼前昏黄的灯光映成了一团奇怪的光晕。

    脑袋疼的我一阵恍惚,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是地下室,大概是下来拿洋葱的时候滑倒了吧。

    手机正在自动播放着每日的晨间新闻,吵的我脑袋疼。我按掉了它。

    果然还是不行了啊。我叹了口气。

    上周从瑞里安医生那里收到了化验单。就算那位善良的医生极力安慰我,但我很清楚我活不了多久了。

    工作不久前辞掉了。时常感到不适以至不能认真讲课的我若还站在讲台上,只能让我心生愧疚。

    我弯腰慢慢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枚洋葱,放进柳条篮里带了上去。

    门廊里的百合枯萎了。我换了几朵,特意留了长长的枝梗。看着柔嫩的花朵在风里轻轻摇曳,我叹口气回身将了手里褪了色的花扔进了垃圾桶。

    说起来,安娜最喜欢的花就是百合。

    安娜是我的女儿。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便离我而去,这曾使我在很长时间内伤心欲绝——但安娜拯救了我。当她,金发的小天使咯咯地笑着冲我挥舞着那朵新鲜的百合时,一种惊人的爱意即刻冲淡了我的郁悒。

    我爱她。我要对她负起一位父亲的责任。

    那种爱意支持着我度过了十二年。我做了生物老师,努力给她她想要的生活。

    很辛苦。

    但每当她那双宝蓝色的琉璃眸子看着我,笑着叫爸爸时,我都感到一切疲惫即刻消去。

    那是很快乐的六年。或许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六年。

    而第七年,她消失了。

    具体过程我已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疯狂的寻找,寻找,寻找。

    然而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

    我在那里迷失了六个月,在雨里痛哭了六个月。

    然后一年前我搬来了这座边远的宁静小镇。

    现在我要死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安娜一面。

    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期盼它发生。

    2.

    第二天,清晨。

    我起了床,尽管有好好睡觉却还是感到难言的疲惫。

    洗漱过后,我出门去买早餐。露西家的羊角面包总是那么好吃——她笑着将牛皮纸袋递过来,我接过,一摸口袋顿时感到有些难堪——我忘记带钱包了。

    姑娘眨眨眼,立刻明白了我的处境——她甩了甩那头浓黑的长发,风情一笑:“哦,我们今天办特惠活动,两年以上的老顾客可以免费获得新鲜羊角面包哦。”

    “那么谢谢了。”我感激万分同时又颇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请好好享用您的面包。”她微笑。

    我再次道谢,便转身离去。

    唔……两年以上?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可能是记错了吧。我想,并未放在心上。

    本打算去逛逛书店,但计划也只能临时取消了。果然人将死的时候记忆力都会变差吗?

    我拧开了锁,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开始安排后事……别人如果突然发现邻居在屋里腐臭会很困扰吧,但是我几乎没什么特别熟的朋友,连那张化验单的事情也从未对人说过。

    说起来街对面似乎是住着一对夫妇,以前还特别热心地给我送过小饼干。我进屋,掩上了门,几乎是无心地向街对面看了一眼——

    !!!

    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般呼吸骤停,我深呼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安娜,十一二岁的安娜,举着小手在街对面那家门前的花园里玩耍。

    上帝啊!!!

    我跌跌撞撞地扑出门去,抱着门柱几乎站不住脚。粗重的呼吸让我的肺有了灼烧一般的刺痛感觉,但我毫不在乎,我看着安娜,看着她美丽的宝蓝色双眸——

    上帝啊!!!您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地对待您的信徒!!!

    狂喜之后,我几乎想要抱头痛哭。

    我狠狠捂住自己的嘴,退到门后,背靠着门无力地滑下,拼命忍住眼泪。

    那么像安娜。

    那么像。

    但她所玩耍的花园,那座种着满园百合花的花园,却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3.

    “对面的那户人家?”邮递员斯科奇一脸惊讶。

    “是的。”我紧张地问道。

    “哦……”他咕哝了一句什么东西,但在我恳切的目光下,这个年轻人还是解释道:“已经很久了,先生,已经搬来两年了。”

    “什么?!两年?那……那温蒂夫妇呢?”

    “两年前就已经搬走了。”年轻人有些不悦,“您的报纸,先生。”

    “啊……抱歉。”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愧疚地摸了摸鼻子,“进来喝杯茶吗?”

    真是傻……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年轻人撇了撇嘴,跨上自行车骑远了。

    两年?!我完全是一头雾水。难不成我失忆了?

    算了。

    我苦涩地笑笑,反正不到一年年我就要死去了吧。

    我打开窗,阳光下女孩仍在笑着玩耍,咯咯咯的笑声就像那阳光一样温暖。

    突然她背后,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和白色围裙,带着口罩的高瘦男人走了出来,似乎是让那女孩子回去吃饭。

    小女孩响亮地答应,然后笑着冲进房子里面,像只活泼的金色小兔子。

    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感觉到男人脸上的淡淡笑意 。

    一瞬间我竟然嫉妒起来。

    感到我的目光,那男人好像看了我一眼便进屋去了。

    我畏缩了一下,后悔起来。会被当成变态的吧……但向上帝发誓,我绝对毫无恶意。

    4.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风平浪静。

    一天我决定把家里的旧报纸收拾一下,却意外找到了一本杂志——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写一位曾获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罹患了一种罕见病症。

    我抽掉了箱子,那本杂志就这样掉了下来,恰好翻到了那一页。

    我略翻了翻,除了那篇关于那位生物学家的新闻,没什么有趣的报道。

    那位生物学家的肖像占据了杂志的小小一角,温和的男人拘谨地微笑,鼻梁上挂着一副并不昂贵的眼镜。

    莫名地眼熟。我扫了一下那篇报道,下面对他的生平有简略的概括,提到这位在克隆方面卓有成就的科学家有位六岁的女儿。

    我翻到封面看了日期,是安娜失踪的那一年。

    我叹了口气,继续收拾工作,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5.

    又是很久以后。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人生就像一块巧克力,到吃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的确如此。

    我望着那个在远处草坪上和同伴快乐地吃着披萨的小女孩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身边是我的邻居,住在我对面的那位先生,弗兰肯斯坦——奇怪地耳熟的名字。但绝对不是那个科幻小说中著名的人物,而是其他的什么。

    弗兰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总是带着这口罩。似乎是患了什么疾病,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但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

    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那个小姑娘有学校组织的野餐活动,他竟邀请我一起前来——而鬼使神差间,我坐上了他的车。

    行程中,他对我说,他的小姑娘也叫安娜。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

    我们下车后,只是坐到长椅上,并没有过去。学校并没有要求家长来,弗兰只是因为不放心,自然不肯靠近去打扰她。

    “她真漂亮。”他说。嘶哑的声音闷在口罩下变得很奇怪,但我理解起来却奇妙地毫无难度。

    “的确。”我答道。

    我聊天很蹩脚。看来他也是。

    然后就是沉默。

    野餐结束,他开车送我回了家。

    6.

    弗兰在为百合花浇水。

    “需要帮忙吗?”我看他手指抖得厉害,轻声问道。

    我抱着一袋羊角面包,站在街角。

    安娜不在。这么说来我还没正式和她认识过,可能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失控吧。

    “不用了。”他坚持道,放下了水壶,“需要百合吗?我给你剪两朵。”

    “不用了。”我说,“很好看。”

    “嗯。不过很难招呼,刚开始养的时候养坏了一大片,把别人的成果糟蹋得一塌糊涂。”他感慨道,语气里带着一点点自豪。

    “哦。”我说,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下来想了想,“以后我也想试一试。”其实是假话。我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年半了吧,况且我对园艺一窍不通。

    “你有机会会试的,相信我。”他似乎笑了。

    这真是奇怪的论断。我道别,回了家。

    尽管离上次换还没多久,但门廊上的卡萨布兰卡就快要干枯了。果然还是得找个时间去一趟花店。

    7.

    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已成了一种轻松的东西。

    我知道这是一种很消极的态度,但或许这些年不断的打击之后这种安逸反而是我所最渴求的。

    秋日的清晨,我就着清咖啡看今早的报纸。

    头版又是关于那位知名生物学家的争论。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吵什么。

    我像往常一样直接略过,翻过来看文艺版面。

    另一版的小小一角有人连载着关于种植植物的小要点的文字,很有用也很有意趣,是我几乎每天必看的内容——但是今早的报纸上却没有。

    我失望地将报纸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小板块,满眼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让我的心情也糟糕了起来。

    我折上报纸。

    安娜这几天感冒了,让我很担忧——即使我明知她并非我的孩子。

    感谢弗兰,他容许我每天能看见安娜在花园里玩耍的小小影子,却从没有让安娜见过我——他知道我会疯的。

    冷风轻拂,我打了个喷嚏,忙用手帕擦了擦脸——一疼。我看了看,手帕一角洇出些红色。

    昨天去地下室时划破的。但是屋子里没有镜子——我不喜欢镜子——找不到伤口,也只能任它那么晾着。

    要不要去买一面?但是我平时也用不到……算了吧。

    我手头并不宽裕,这样的开支还是能省就省为好。

    7.

    那个雨夜。

    六个月后我时常会梦到那一夜。

    最漫长的那一夜。

    弗兰……不。是那个弗兰死的那一夜。

    8.

    暴雨倾盆。

    我洗过脸,打算上床——

    却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是弗兰。

    准确地说,是弗兰肯斯坦医生,因克隆方面的伟大成就而横扫医学奖项的,著名生物学家。

    他摘下了口罩,而那下面,是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脸。

    是那个我曾在杂志上见过的那张脸。

    他瘦了很多,颧骨下几乎完全凹陷了下去,胡渣俨然一副一个多月未修的模样。

    但我还是认出来了。并且毫无来由地肯定。

    “你好,弗兰。”我尽可能冷静下来,“怎么了?进来坐坐吧,外面雨很大。”

    “我就要死了。”他没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怎么了?”我问道,发自心底的不安,“安——安娜呢?”

    “她没事,弗兰肯斯坦。”弗兰说。

    我呆住了。

    我看着他,他回望着我,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里是彻骨的悲伤。

    是的。我想起来了。

    我也叫弗兰肯斯坦。

    不,我也是弗兰肯斯坦。

    我克隆了我自己。

    为了陪安娜而克隆了我自己。

    而所有的克隆体都和我的本体一样患了那种罕见的病症。

    我们被他注入记忆。

    然后我们来到了这个小镇。

    当我们将死时,我们就会被下一个克隆体替代。

    所以弗兰知道,知道我会试着种卡萨布兰卡。

    “你要死了吗?”我说。莫名的悲戚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

    “是的。”

    “请走好。”

    “谢谢。”

    我们走到地下室。我看着他的生命静静地逝去,然后将他推进了地下室的冰柜里。

    我从培养皿里抬出一个我。说实话,没想到我

    会这么重。

    我费劲儿想了想,拿来了那个柳条篮。本想找几个洋葱,但是只有苹果——罢了,也凑合。

    手机拿出来,调到每天早晨八点自动播放新闻,还特意确定了一下电量。

    门廊里的百合,是今天刚刚换的,白色的花朵娇嫩而纯洁。

    我留下钥匙,合上了门 。

    而街对面的房子,我进去的时候,安娜睡的正香。

    9.

    “爸爸你种的百合又死掉了。”安娜扯扯我的衣角。

    “啊,种百合是件很困难的事。”我说。

    “爸爸你以前也这么说过。我来帮你吧,爸爸。”

    “好,谢谢啦。”

    “爸爸真笨。”

    “小心我打你哦。”

    “爸爸才不会呢。”

    “小坏蛋。”我笑道。

    不管怎样,只要她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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