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不曾存在过

叶子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何师傅想。他是一个非著名的摄影师，这次来云南是来采风的。前几天在丽江古城遇到了这个叫叶子的姑娘，答应帮她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意外地发现这个姑娘格外地上镜，便邀了她同行，免费帮她拍照，条件是他也有这些照片的使用权。叶子答应了，条件是她走了以后何师傅才能使用这些照片。

叶子来云南已经有几天了，她只带了手机，钱包和两套汉服，她想在这个她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来看一看。她喜欢古城，喜欢花，喜欢葫芦丝弹奏的月光下的凤尾竹，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在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就喜欢着。

这里是他的故乡。叶子忽然笑了，很浅很浅的笑，何师傅却看到了，他飞快地按下了快门。叶子很奇怪，她看起来就像是来云南游玩的游客，可是行李却很少，基本都是现买的。何师傅也问过她，她说她是大学生，至于来这看什么，她只说想来看看，圆一个梦。圆梦？现在这个时候可是淡季，中国高校没几个放假了的，若这个女孩真是大学生，这是休学还是旷课来“圆梦”？而且，叶子很少笑，哪怕穿着鲜艳的汉服，画着明艳的妆容，对着自己的摄像头，眼神里也是无法消散的悲伤，这种悲伤太过心悸，却也充满了感染力和穿透力。作为一个摄影师，这是他想看到的。可作为一个长辈，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她的那种化不开的悲伤让人心涩。究竟是什么才会让一个不到20的女孩有着这样的神伤。因此，叶子此刻的笑让何师傅觉得十分宝贵。

“丫头，你才这么大点，多笑笑，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叔叔给你拍几张笑着的照片吧，你看你大老远来，要是几张笑的都没有，多可惜啊。”何师傅说话了。也对，自己来云南走一遭，是应当留下几个笑容的，也让他们知晓自己在这里很开心，很开心，不用担心她。叶子摸着自己的手机，那里是没有电话卡的卡槽。

“好。”叶子笑了。何师傅也笑了。一老一少看起来就像是父女一样，任谁路过都不会觉得这是两个才认识不到四天的陌生人。

“何师傅，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傣族的新娘装卖吗？”

“新娘装？你这么小，买新娘装干什么？”

“我男朋友是傣族人，我想穿着拍一套照片给他看看。”

“你有男朋友？你怎么没有说过啊？你男朋友呢？你来他的家乡，他不和你一起吗？”

“他……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叶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们不能知道。

“好吧，我陪你去找找。”何师傅也不多问了，他也知道叶子很奇怪，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作为一个陌生朋友，他保护好这个女孩的安全就好了。其他的，他还是不去问吧，而且，也许叶子只是与男朋友闹别扭，赌气跑到云南来的呢。这样一想，她的悲伤似乎可以理解了，但却又有哪些不对。

到底是哪些不对呢？算了，不想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若我不曾存在过

“何师傅，我好看吗？”

“好看。要我给你拍一套写真吗？”

“嗯。”

唉，真的搞不懂现在这些年轻女孩子，这么小买新娘服穿，还花钱化了一个新娘妆，以后的日子多的是呢，何必急于一时呢。但这些话何师傅没有说，他也确实觉得叶子穿着这件民族新娘服很美，也乐意为她记录这一瞬间。叶子还很小，但穿上新娘服的她却不显得突兀，没有试穿大人衣服的兴奋，没有何师傅以为她失恋的伤情，说不清喜，也道不清悲。何师傅看着镜头里站在桥上的叶子，甚至觉得凄美，似乎这个女孩，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哀伤，慢慢地竟透出丝空洞的绝望。

何师傅感到些许的压抑，拍完后，便对叶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其实时候还早，不过下午4，5点。奇怪的是，平时对夜景执着无比的叶子却奇迹般的答应了。“何师傅，我请您吃饭吧。您陪我逛了这么些天，又这么照顾我，挺不好意思的。”何师傅没有拒绝，在他心里，叶子确实像他女儿一样，有点莫名的心疼。

叶子点了酒，她喝了很多，醉了。何师傅把她背回了民宿。在路上，第一次，何师傅听到叶子说了这么多的话。她说，“大师傅，你知道吗？我聪明了一辈子，从小就有很多长辈夸我很聪明，很伶俐，记忆力真好。可是啊，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她说，“我其实挺不懂的，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曾亏欠过谁什么，我也从来不曾幸运过。不，我幸运过，我有父母，有哥哥，有闺蜜，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他们都很爱我，可是，可是啊，为什么啊！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呕……”

叶子吐了，有一些还吐在了何师傅的衣服上。丽江的风吹过，冷冷的。叶子被何师傅放下来，立在桥上，风划过叶子的脸，叶子瞬间清醒了许多。“何师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叶子开始哭泣了起来，一抽一抽，哭得脸感觉都变了形，叶子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搐，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能把您的相机借给我吗？”何师傅看着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叶子愣了好久，这样的叶子，身上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忧伤，却透着深深的恐惧与哀求。

何师傅木纳地取出了自己的相机，看着接过相机的叶子飞奔而去，她还穿着新娘服，红色的衣摆在这寂静的古道上显出一丝诡异。他的心，忽然也涌起了一种恐惧感。他想去拉住叶子，但，他没有。他也喝了些酒，年纪大了，冷风一吹，头疼了起来。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吧，明天，明天带叶子去寨子看看吧。

可是，明天，真的还有明天吗？

明天，何师傅是自然醒来的。当他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门外放着的他的相机。这丫头，放在门口，就不怕他的相机被拿走了吗？真是的，等会儿非说说她不可。

“你听说了吗？前面桥下被捞起来一具女尸诶，听人说还穿着新娘服，哎呦，这是要做厉鬼的节奏吗？”

何师傅的脑袋翁炸开了，他猛地把门一关，倒是吓了那两个房客一跳。“这老东西干什么啊，大白天要吓死人啊！”

何师傅没有心情理会那两人在门外骂骂咧咧的话，他打开了相机，存储卡里多了一段视频。是叶子录的。他颤颤巍巍地点开了它……

屏幕里是叶子哭泣的脸，她哭得很厉害，手甚至感觉抓不稳相机，画面一直晃动。何师傅的耳边一直循环着叶子的抽噎声和她断断续续的话语……

何师傅来到了警局，那里停放着叶子。他坐在里面，等待着叶子的亲朋。警察告诉他，叶子的确是外省的一名大四学生，但是她失踪了。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恋人都在疯狂地找她，但没想到她竟一个人跑来了云南。唉，可惜了……

后来，何师傅才知道，叶子的悲伤与绝望不是失恋。她是个幸福的孩子，可她真的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不幸。她在公司的一次实习生体检里被检查出有着一种遗传病。一切便从那个时候都黑了。何师傅想起了叶子没有电话卡的手机，只有他一个好友的微信，没有多少个软件的屏幕，还有她经常忘记的各种事，以及她经常手抖掉落的杯子，书，钥匙……

离开云南后，何师傅在微博上发出了自己的云南之行，里面没有叶子。他把有着叶子照片的U盘给了那个云南男孩，没有拷贝。他觉得，U盘里面的东西太沉重了，他拿不动。那个男孩，叶子，应当很喜欢他吧。

夜，风，月，桥，人。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晓琳；对不起，大傻子……全都对不起，我也想过要为了你们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想象之后可能不能动的自己，可能会忘掉你们的自己。那样的自己，就是个累赘吧，虽然你们也许会说，我不介意，我只要你活着。可是，我介意，我不要做任何人的累赘。你们放心好了，我很开心，我这几天很开心，你们看，这里的月亮多美啊。你们说，若我不曾存在过，一切是不是都会像这轮月亮一样美啊。不过，若我真的不曾存在过，我应该会更难过的吧。所以哦，你们千万不要再难过了，你们看，我笑得多好看啊。大傻瓜，我说过一定会为你穿上嫁衣的，你看，我没有食言吧。所以，我没有遗憾了哦。你们也不要有啊，否则，在那边的我也不会开心的呢。

对不起，再见。

――愿所有人都可健康喜乐

若我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