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哲学
哲学和科学都是理性的思考方式。何为理性?我们不妨以初民的思考方式为背景来审视理性思考方式的特点。本章从初民的思考方式开始,在这一背景上探讨理性思考方式的兴起。
远古人类把世上的事物理解为互相感应的东西,本书把这种理解方式直称为感应思维或感应认知,相当于有些人类学家所称的“巫术同一律”或“互渗律”。死人和活人互相感应,星辰和生死兴衰荣辱感应,木星主福而火星主祸,梦让女人怀孕,女人梦见了神人,或者跑到山里踩了一个脚印,就怀孕了。到庙里求观音菩萨送子也属此类。初民社会中大行其道的巫术就建立在感应思维之上,是控制感应的技术。人们施用魔魇,让敌人、对手得病甚至死掉。初民之间的战争包括了大量仪式性的东西,去掉对方的阳气,增加自己的阳气,都依赖于对感应的信赖。
祈雨、祈福、占星术、降灵术、召魂,这些都是我们多少有些了解的感应方式。人类学著作中充满了感应思维的例子。列维-布留尔引用了 Phillips 记述的一个故事,在刚果的传教士们在祈祷仪式上戴着一种特别的帽子,土著把一次旱灾归咎于这种帽子,说这种帽子妨碍了下雨,要求传教士们离开他们的国家。早期的人类学家相信,在远古时候,感应思维是无所不在的。
我们把它叫做初民的思考方式,或者野蛮人的思考方式,但在我们心里还留存着这类思考方式的很多遗迹。直到不久以前,民间还常见施用魔魇的。拳匪口中念念有词,相信自己受了什么功,刀枪不入。民间所说的跳大神,就是一种感应式的治疗方式。我们身边的人,也有不少仍然相信占星术,相信降灵术,很多人到庙里烧香、求签,想生孩子去求观音菩萨。谐音字的避讳,吉祥用语,也都属于此列。今天,凡是不用因果机制来解释事物的发生,我们都称之为迷信,而我们现在叫做迷信的东西多一半属于感应。种种气功此起彼伏,其中很大一部分在于相信感应,例如意念致动:使劲盯着一个杯子,心里使劲移动它,杯子就动起来,或者,瓶子没打开,药片就到手里了。
列维-斯特劳斯早就指出,所谓“野性的思维”,la pensée sauvage,并不随着文明的发生而消失,尽管驯化了的思维的确对野性的思维造成威胁。也许我不信意念致动,也不去烧香求签,但是有些想法我们每个人都很难逃脱。今人不一定还相信天垂象则见吉凶,但逢巨大的自然灾变,人们仍难免会感到它与人事有一种内在关联。有个恶人朝你的父母照片上吐唾沫或者扎一个钉子,你再理性也会怒不可遏。你知道这在物理上对你父母不会造成一点伤害,但你仍然怒不可遏。你可能会说,这里虽然没有物理上的伤害,但却有感情上的伤害。这正是我要说的。感情是原始的认知,或曰源始的认知,它并不遵从物理因果机制。你受过高等教育,可仍然会把负心人的照片撕碎以泄愤,你不一定把这告诉你的负心人,从感情上伤害她,你撕碎照片,在感应世界里,已经伤害他了。
在孩子身上可以发现更多的感应思维元素,皮亚杰的研究表明,幼童的思想是以“象征性游戏”的形式出现的,他同时提示这种思维方式与原始思维的相似之处。梦是由大量的象征构成的,这些象征通常有极为古老的渊源,精神分析学派的研究反复表明这一点,无需引述。
不过,除了在幼童阶段和梦中,今人相信感应和初民的感应思维有重要的区别。今天只是有些人、在有些事情上相信感应,大多数人不再相信流星和死人有什么关系,而更重要的是,即使你相信流星和人死有关,你所相信的仍然可能和初民有很大不同,因为既然我们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有了理性认识,有了科学常识,由此就造成一个区别:初民之相信感应,是他感到事物的感应,而今人之相信感应,多半是一种理智上的信念,不是真真切切感到什么感应:大多数人今天没怎么见过流星,见到了也没什么感觉,无从谈起感应。
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星相学或梦中征兆,大多不过是理智上的怀旧。但感应认知还以远为重要的方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感应认知弥漫在感觉的认知中。在我们的感情中,在梦境的象征中,在我们的思维深处的隐喻中,感觉的认知仍然起着极为重要的乃至根本的作用,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话题。
感应与因果
天上地下的很多现象互相关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天界的事物与地上的事物竟会息息相连。太阳带来光和热,太阳的轨道和四季的变化相关。月亮的盈亏和潮汐相关,也和女人的月经相关,大而言之,月亮与湿润相关。火星则与干旱相关。向日葵总跟着太阳转,磁针总指向北极星。彗星和灾祸相连。古人所相信的联系,我们现在看来,并不属于同一类,而且,有些联系真实存在,有些联系并不存在,或者只是偶然的联系。我们能够明确区分这些联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建构了复杂的物理理论,为一些联系提供了因果致动机制。
在轴心时代之后,感应思维渐渐退位,理性思维逐渐占据主位。与感应思维对照,理性思维可说是因果式的思维,原理和事实、原因和结果占据着中心地位。相信感应跟相信因果是不一样的。在物理因果关系中,受动的那个物体是完全消极的、被动的,比如施力给桌子,桌子是完全消极的,力来了它就动,力撤了它就不动。而在感应中,受感者并不完全是被动的,并不只是被驱动,它有所感、有所应和,它在受感而动之际是积极回应的,就像是对呼唤的响应一样,是一种感动。
正因为有这个重要区别,我们不可把我们自己的因果观加到初民头上。一样事情通过感应引发了另一样事情,但引发感应的事物并不是今人所理解的原因,感应并不是使得原因产生结果的某种机制。受感而发和自然发生没有多大区别。初民相信感应受孕,不是说梦里的神人或所踩的那个脚印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子那样是致孕的原因。我扎一个小人,往上扎针,于是你会受伤,甚至我慢慢咒你的名字,也能伤害你。你要问我是什么机制造成了这个结果,我是答不出来的,这里没有因果机制,我并不像今人控制导弹那样是在控制某种物理机制。
和因果致动机制一道阙如的是规律观念。今人会想,初民虽不关心事物背后的因果机制,但他们总要借助某种规律,某种概率,才能确认某种感应关系是大致可信的。不是这样。感应不意味必然联系,也不意味高概率的联系。使用魔魇而未致病,只不过是这一次魔魇失灵,如果必需有个解释,随便什么都可以充当解释。只发生一次的事情也可以让人相信感应,奇迹、神迹即属此类。实际上,即使事实上的联系阙如,也不妨碍人们相信感应,因为只是相干的个人碰巧没赶上奇迹罢了。
感应不隐含因果机制。不过,因果这个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佛教里的因果报应,一个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原因和结果,物理因果。因果概念的这两层意思的联系和转变非常有意思。一方面,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恰恰是感应的一个突出例子,和现在所讲的因果关系迥然有别。你做了件坏事,后来你得到报应,这里的联系不能用我们今天所说的因果关系来理解。但另一方面,感应在原始思维中所处的地位与原因-结果关系在理性思维占有的地位是类似的,简单说,都占有核心地位。葛瑞汉说,宋学里的感应和西学里的因果关系地位相似。他所说的,当然是感应和因果在两种不同思维方式中的地位相似,不是说感应就是因果。这话很有见地。就营建理论而言,中国远比西方偏重感应,伊川甚至说,“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而西方理论是很少直接诉诸感应的,甚至连基督教神学理论也是一样。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中国人普遍更多相信感应。我后面会谈到,这只是因为中国那些不相信感应的理性主义者不稀罕营建理论罢了。
感应与感性
魔魇怎么导致疾病,火星通过什么机制带来灾祸,这些不是初民的关心所在。但何者与何者发生感应,还是有踪迹可寻的。有一些现象似乎天然对应,广泛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初民思考和神话之中,流星雨和灾祸、西方和死亡、梦中神人与受孕、鲜花与爱情、秋冬与刑杀。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来表述,“尽管在感官性质与物质属性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在二者之间却至少经常存在着一种事实上的联系”。日出与生命的出生、兴旺,日落与衰亡,星辰和命运,大地和母亲、生殖,这些联系是那么自然,所有文化都从这样的联系来理解世界。我们简直无法不从这样的联系开始来理解世界。我们不大可能发现哪里的初民相信鲜花和死亡感应,或相信染上皮癣和怀孕感应。
总的说来,感应思维依赖于现象的种种感性联系。尤其是,相互感应的事物有某种相像之处。苋菜是红的,血也是红的,苋菜应有补血的功效。核桃和脑子的形状颇有几份相像,应有补脑的功效。当然,这种说法难免有点儿模糊,因为什么和什么都有点儿相像。不过,有一种相像对认知特别具有诱惑力。人参有人形,同时有滋补益寿的药效。这里,形象上的相像和事实上的因果作用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诱人把前者当作对后者的说明。与此相似,毛地黄的花形像人的心脏,同时也能使心脏兴奋,这也对认知构成同样的诱惑。我们会看到,基于感应的理论,很容易被这类事例诱惑而发展出形与质相应的普遍原理。
感应与共鸣
在世界这个相互感应的整体中,物物共鸣,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不仅人会发生共鸣,各种事物都能对其他事物发生共鸣。我们不仅会与他人共鸣,也会对秋风渭水发生共鸣。从共鸣出发来理解感应,远比从投射出发正当。我们不是自己有了一种悲秋的情绪,然后投射到秋风渭水之中,我们不如按照常情,说是秋风渭水与悲秋之情里外应和。
就感或感应意味着心灵而言,原始认知是万物有灵论的。但万物有灵不是拟人化,“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只是到了经验-理性时代,万物有灵才被理解为拟人化。
神话
隔一节要谈到理知时代的开始。在这个时代即将来临之际,在感应思维的最后阶段,初民对宇宙的思考变得更加系统。我们在每个民族那里都会看到一个神话系统,提供一个从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自己种族的起源直到当下的故事,构成了典型的宏大叙事。
历史和世界,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想象中,都是枝蔓丛生,芜杂不齐。神话用一种统一的眼光对它们加以剪裁,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完整的故事才有明确的意义;或不如说,意义赋予完整性。小学作文老师评论一篇作文,说它不完整,老师关于完整的隐含标准是什么呢?意义。作为一个从开天辟地至于今的完整故事,神话开始了对世界的统一解释。kosmos的概念就来自希腊神话, kosmos与chaos相对,说的是在本体论上有种种区别的事物按照特定秩序构成的整体。
在很多神话中,我们都能看到以人体为核心的微观宇宙和天地大宇宙的系统对应,肉体和泥土对应、骨骼和石头对应、毛发和草木对应、呼吸和风对应。这些对应是感应认知的反映,现在在神话系统中组织起来,成为对世界做出统一解释的一种典型方式。
对宇宙的解释同时也为人的生活提供规范。一个氏族有它的图腾,这种图腾指示着这个氏族的起源,同时指示一套禁忌。在神话中,人之所是与人之应是并不分离。
神话解释的另一个特征是把原因指派给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一种生物。关于月食和日食的解释是一个典型。人不是世界和生活的主宰,有一种更高的力量,会给人带来福和祸,让人敬重、让人惧怕。而且人虽然可以通过各种办法来取悦这些力量,防备这些力量,但归根到底无法控制这些力量。远古时候,初民就有形形色色的超自然信仰,有对各种神明的信仰,例如对自然力神的信仰,萨满信仰。但神话不仅仅是这类信仰。神话是对信仰的明确而系统的表述,各种原本也许有内在联系的也许是零星的信仰在神话中形成了一个融贯的体系。
神话可以视作信史和整体理论解释的前奏。理知时代兴起的种种理论形态,作为对世界的整体解释、作为宏大叙事,是神话的一种反对,也是一种延续。这些理论形态不同于神话的主要之点在于:推理越来越多地取代了想象。宏大叙事必然包含不曾经验到甚至无法经验的环节,神话用想象补足这些环节,理论则通过推理来补足。
感应认知不仅体现在神话里,它也系统地反映在理知时代的一些理论形态之中。阴阳五行之类的理论中有明显的感应维度。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骇,于是乎有雷有霆。与气象物理学对雷霆的解释对照,立刻可以看出这是感应式的解释。托勒密是希腊天文学的集大成者,而他同时也是当时星相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星相学后来连同他的天文学一道对中世纪的阿拉伯学术和拉丁世界学术产生了重大影响。
理知时代
大约一万四千年前,最近一个冰川期逐渐结束。在此之前不大可能出现农业,而冰川期结束不久,大约一万年到六千年前,世界上有几处开始了农业,初民开始驯养植物和动物。农业使人类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例如,务农的人必须定居,这为积聚财产提供了条件。不久就有城镇出现。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都是规模很小的城镇,几百人、几千人。国家大概也是那时形成的。人们把和农业、城镇、国家相联系的人类生活叫作“文明”。Civilization 的词根是civil,和城镇的出现相联系。大约在五千年前出现了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差不多同时出现的是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明〔Harappan Civilization〕在元前2500年进入成熟期,大约早中国商朝文明1000年,其文明程度甚高,据研究古史的许倬云判断,哈拉帕文明,较之古埃及文明和商代文明“也不算十分逊色”。这些文明,我们统称为早期文明。
文明生活形态有好多新特征,本书最关心的,是理性态度的出现。农业是一种事先长程投资的行为,这就要求人们转而对生活采用理性态度,或者不如说,这一点粗粗地定义了理性态度。理性态度有广泛的表现,废除以人殉葬的习俗,就是理性或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后来,印度佛教进一步反对以动物为牺牲。
和理性态度关系最密切的是文字的出现。第一位用科学方法研究古代社会的摩尔根说:“文字的使用是文明伊始的一个最准确的标志”。这是一种常见的看法,例如雅斯贝斯、林德伯格等人都把文字作为新时期的主要特征。汉语用来翻译 civilization 的“文明”一词几乎说出了这层意思。苏美尔文明出现在五千年前,同时,苏美尔出现了书面纪录,可说是中东文字的开始。这种文字约一千年后发展为楔形文字。大约在相同的时间,五千年前,在尼罗河谷出现了写在纸草上的象形文字。此后,使用青铜器的大部分地区都开始陆续使用文字。元前1300年左右,腓尼基人发明了两种字母文字,一种来自楔形文字,一种来自埃及的象形文字。第二种流传下来。“有了字母文字之后,僧侣集团以外的人也能够读书写字了。”哈拉帕文明也有象形文字,这些文字今天还不能解读。《梨俱吠陀》元前2000已经产生,最初似乎是口口相传,后来形成文字。在中国,殷人已经会用毛笔在竹板上记事,但文字的使用仍然限于少数上层人士。
文字的出现,渐渐形成的理性态度,为轴心时代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大约三千年前,希腊荷马史诗成形,印度则有《奥义书》出现,中国进入春秋,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就像文字的出现对于文明有根本意义,在新时期的所有特征中,文字的普及特别值得关注,对我们的研究来说更是如此。按照对文字的最宽泛的定义,大概在五千年前就出现了文字。不过,文字最早就像一些神秘符号,由僧侣和史官等极少数人掌握。大概直到公元前800年的时候,在埃及、希腊、印度、中国,文字才开始有了广泛的使用。从中国历史可以看到,以前的文字都在史官手里,到了春秋时期,王官之学失其守而降于民间,逐渐兴起了士的阶层,他们掌握文字,会书写,但他们不属于特定的官府。文字不再是由王官垄断的东西。希腊书写字母的发明在元前八世纪。《奥义书》大概从元前10世纪至元前8世纪开始陆续产生,它们不是纯宗教著作,应当说更接近所谓哲学著作,用思辨的方式而非神话的方式讨论世界的起源、人的本质、永生的问题。
新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信史的出现,因此也称为有史时代。此前的时代则相应称为史前时代或史前文明。信史当然是与文字的普及相联系的。信史是用文字记载的,可以界定为“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可信的历史”。史前社会也是有历史的,称之为史前史,prehistory。史前史这个名称有点儿悖论的味道。在这里,第一个“史”指的是文字记载的历史,后一个“史”指的是初民所经历的事情,却不是他们所记述的历史。史前时代也有对历史的述说,口传的历史述说,这些历史传说和神话纠缠在一起,不是信史。我下面会说到,在某种重要的意义上,惟当有了文字记录的历史,才使一个民族在充分的意义上具有历史。
新时代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历法的形成。历法也和文字的广泛使用紧密相连。历法依赖于天文观测,而如林德伯格所指出,天文观测的精确记录几乎无法以口头形式传递。
公元前800年左右是多数历史学家采用的分界线。学者或基于某种洞见,或本于自己的学科,以各种方式为这个新时代命名。我刚才提到有史时代或曰信史时代。也有称之为文字时代的〔literary civilization〕。孔德把新时期称作形而上学时代,此前的时代则是神学时代。
我愿特别讲几句雅斯贝斯提出的“轴心时代”这个名称。“轴心时代”与其他命名法不同,它不是用这个大转变时期出现的某种新事物来命名的,比如信史或形而上学。轴心时代的意思像是说,从这个时候展开了一个新的时代,就像从画轴上展开一幅画卷那样。轴心时代是轴心形成的年代,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大致涵盖元前800年到元前200年,跨度大约600年;但此后两三千年都从属于轴心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画面不同了,但还是同一轴画的展开,我们今天的文明仍然是在那个时期的原则上开展着。春秋时代是我们视野的尽头,是我们的horizon,我们往古时候看,一眼就能看到春秋战国时期,一眼却看不到春秋之前。春秋人物的行为、思想,我们可以直接理解,我们能理解孔子、子产他们是怎么想的,而要了解此前的人类生活,就需要通过专门研究了。《春秋》是中国的第一部信史。从春秋开始的人类生活,由历史学家研究,此前的人类活动则更多要由人类学家作为科学对象去研究,通过实证方法去研究。
为本书的目的,我需要另一个称呼,从元前800年左右开始直到今天。遵从根据主要特征来命名的原则,本也不妨把新时期命名为文字时代。不过,本书要谈的是认知态度和认知方式,可以考虑采用“理性时代”这个名称。不过,理性是个太大的词,有太多的词义,其中还包含很重的评价意味。而且,史家也经常用“理性时代”这个名称专称启蒙时代。所以我在这本书里采用“理知时代”这个命名。我这里说到的理知和“理性”的意思差不多一样。
本书所称的理知时代,是从元前800年左右一直包括今天在内的。的确,上面提到,在一个基本意义上,从元前800年起直到现在属于同一个历史整体。孔子、子产这些人开始了我们的历史画卷,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仍然是这幅画轴的展开,当然也许已经展到尽头了。
在中国,理性态度大约在周朝逐渐兴盛。商朝重鬼神,周朝重人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神而远之。”商人的天是天帝,是商的部落神,到周朝,天被理解为天命、天道,可说是普世的,天命靡常,惟德是亲。不少历史学家认为,周这么一个小邦竟战胜并取代了商,这需要一种解释,也需要一种辩护,于是产生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观念。天命、天道观念中的宗教因素渐渐淡出。周易经文中涉及天、帝、神明的极少,据统计只有两条,而且并不涉及令风令雨的神力。筮辞中也很少事神的记载,绝大部分是对人事的预测。卜辞中却尽是“没完没了的卜雨卜年”。
春秋时代
到了,贤人智者更多和人道一并来理解天道,或径称人道来取代天道。《论语》中除了“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没出现过天道这个用语。鲁昭公时,先是来了彗星,接着心宿在黄昏出现,申须、梓慎等人就断定郑国要有火灾,裨灶要求子产禳灾,子产不从,后来果然发生火灾。于是裨灶再次要求子产祈禳,否则郑国还会再次发生火灾,子产仍然拒绝,并且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左传》的作者交待了上面这段争论,故事的结尾一句是“亦不复火”,作者怎么看待这场争论是明明白白的。子产和裨灶等人的争论是新兴的理性态度和旧时代感应思维的争论,子产看重的是可由经验了解的周遭世界,是可得而知之的人道,而非经验不及的天道。这样一种态度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态度。《左传》里还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其作者大体上的理性态度是很显明的,拿左传和公羊传、谷梁传比较一下,这一点无人能够疑问。后世儒家推重左传,自有道理。
理性这个词有多重意义,不过,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理性这个用语的意思是大致可辨的。我们说某人理性,是说他着眼于现世、重经验重常识、冷静而不迷狂。理性态度是一种重常识、重经验的态度。
子产、孔子这些人代表着理性态度在中国的兴起。整部论语简直就是理性态度的范本。孔子的现世理性态度是那样深厚,其不信怪力乱神是如此彻底,直到今天读来都令人惊异。从世界观的转变来说,从认知态度的根本转变来说,孔子的思想是革命性的,代表的是一种新兴的理性态度。理性态度是在和感应认知的斗争之中生长起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有明确针对性的。我们早已习惯了理性态度,乃至于我们不容易感受到理性态度相对于当时占主流地位的感应认知曾是怎样一场世界观的革命。我们都知道孔子尊重传统主张复古。这并不奇怪,革命性的精神经常以恢复传统为号召。
我这里不是就孔子之代表儒家而与道家、墨家等相对谈到孔子的。孔子、老子、墨子、庄子、法家,他们整体地兴起了理性态度。我们从先秦诸子那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理知时代开始了。我当然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是一致的,要之,尊崇理性原本意味着种种不同取向永不会有定于一尊的局面。先秦诸子是感应宇宙观崩解时代的不同应对,这些不同取向的交错、冲突、交织、借鉴、继承将塑造中国人的心灵结构,将铺展中华文明的大画面。秦汉一统造就了中国政治的主导格局,而从精神层面上说,中华文明则是由诸子时代奠定的。先秦诸子各家各派的“理性转向”的程度虽不尽相同,但总体上都相当彻底。在我看,诸子的导向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为理性的民族。
诗经被称作经,孔子被立作我们民族的圣人。老子、庄子、墨子,他们也是圣人。诸子构成了中国的轴心时代,他们的学说和气象是中华文明画卷的文化原型。你是个诗人,我是个诗人,谁的诗好可以一争,你是个哲学家,我是个哲学家,我们俩谁更深刻也可以一争,但是我们不会去跟诗经争,不会去跟孔子和庄子争。后世思想者和先秦诸子的关系不是并列比较的关系。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深刻得超不过了,正确得改不得了,而是说,先秦诸子提供了一套原型,使得我们能够在一种特有的精神中思考,我们赞成、发展、修正、反驳,都依据于这些原型。不是说比得上还是比不上孔子,而是这种比较没意义。
前面说到,理知时代和文字的普及有一种因缘。文字带来了一种横向的交流,带来了一种共时性,不同的文化、世界观、观点,并列存在。即使是从前写下来的东西,仍然原样放在那里,也和现在写下来的东西具有某种共时性。在史前生活中,一个民族的传说、神话、观念体系,是通过口头一代一代竖着传下来的,一个民族有一套单一的传说和神话。在旁观的研究者看来,口头传统当然一直在变,但是生活在这个承传里的人,由于接受的是口传的故事,没有古时候的文本作参照,只有一个现存的版本,所以对他而言,只有一个统一而稳定的观念体系。这里几乎有一种类似悖论的情况:惟对于传统并存着不同的理解和解释,才谈得上传统,人们所说的“传统社会”,其中的人倒感觉不到什么传统。前面说到,“史前史”这个名称有点儿像是悖论。从我们现在对传统的理解来看,这个名称就不显得那么自相矛盾了:在我们看来,史前民族也是有历史的,但对于生活在那时的人,他们以当下的方式而不是以历史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的传统里。
有了文字文本就不同了。文本不像口头传说那样一般只在本民族内流传,文字文本便于在不同的民族、种族之间传播。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一个民族内部,每个时期的不同观念都留下了自己的版本,即使同一个观念体系,在不同的时期也有不同的解释,哪些是原始文本,哪些是后世的解释,借助文本,大致上能够分辨清楚。不同观念体系之间的差异、同一个观念体系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产生的差异,都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这种情势造就了一种颇为不同的心智。例如,对既定生活方式的反省;与之相应的对当前时代的批判,这种批判一般以古昔的黄金时代为参照,但同时也就有了展望,对一个未来世界乃至神秘世界的展望。我们可以用其他许多方式来概括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并思索这些内容之间的联系,这里只想提示,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和由文字造就的不同观念并列杂陈的状况紧密联系。
理性态度的第一个特征是反省,在他者的背景下看待自己。这甚至会让贤人智者体认到,别的种族像我们一样,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它自己的合理性。这在我们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在当时,这是一种崭新的眼光。初民总是把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小民族,自己的共同体的利益、诉求或生活方式看作是天然正当的。若我们在这里也能谈论合理性,那么,自己民族生活的合理性是不受置疑的。这个部落里男人娶两个妻子,而另外一个部落里只娶一个妻子或者娶四个妻子,他们都会觉得对方古怪可笑。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理所当然要维护自己部落的利益,这是生存斗争的一部分。在所谓精神或生活理想的层面也是如此。你所在的文化天然就是至高无上的文化,它是对的,是好的,别的文化是错的、可笑的、恶劣的。
到了理知时代,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可能发现自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而其他文化的一些特点和做法有时会被认为是更好的。读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一点我们不可能不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希罗多德公认是西方的第一位历史学家,西方的信史从他开始。希罗多德是个旅行家,他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在世界上走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奇特的风俗,此外他像古代大多数历史学家一样,喜欢听故事,他写的《历史》,主体是讲希腊和波斯的战争,但上部记录了很多故事,描述了好多民族的生活特点。有些故事很荒诞,希罗多德通常会加上这样的注解,他说:波斯人是这样对我说的,是否是真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它记录下来。另一种常见的注解是这样的:听说在克什米尔那一带,祖先死了之后不是被埋起来,而是被吃掉,这在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可怕陋习,但是平心静气想想,也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相信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邪恶,因此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感到愤怒或者恶心。近代人类学也研究这类习俗,认为初民吃人肉的风俗是为继承祖先的灵魂和勇气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和“饥餐匈奴肉”的意思不一样。基督教仪式中的圣餐仍然象征性地保留了这种观念。希罗多德没得出这样的“科学结论”,但我想说的是希罗多德有这样一种跳出自己特定文化的眼光。希罗多德从习俗的相对性来看待这样的事情,说是“习俗高于一切”,说任何人如果能够选择,就会选择在他自己的那个民族的习俗中生活。当然,希罗多德仍然为自己是希腊人而骄傲,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是希腊最好。但这个最好,是理性反省的结论,是与他人比较而言的,这个话在前理知时代没有人会说它,自己这个种族岂止是最好,只有自己这个种族才是好的,这原是自明之事,我简直要说那是个分析命题。
现在,人们经常在极端理性主义的意义上理解理性。这样一来,理性几乎成了一个压迫性的词儿。的确,什么不会转变成压迫人的力量呢?人权、民主制度,连这些也会转变为压迫力量。这里说到理性,不是极端理性主义的理性。我们今天对理性抱有警惕,但我们读读左传史记,读读论语庄子,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理性最初是一种解放力量,禁不住为这些弘扬理性的贤人智者鼓呼。理性转变为压迫人的力量,怪不到孔夫子、子产、希罗多德或苏格拉底头上。为此,在理性的多重意思里,我这里特别愿意提到理性态度这个用语所包含的宽容这层含义。对于同质传统的初民来说,善和美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甚至人这个词也只用在我自己这个种族身上。虽然在一个种族内部,我们自己也人压迫人,也互相残杀,但“我们自己”似乎仍是一个整体,天生优越,反过来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像只要是我这个族类就都同心同德似的。而理性的反省精神中则包含着宽容的观念。各种观念并列杂陈,没有一种天然的统一性,我们因此才需要一种超越于特殊观念之上的态度,从而能与不同的观念相处。理性宽容由此而起。理性一词所包含的客观性也应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它首先并不是指“客观实在”。
理性与理论
上节说到理性,是就我们平常的用法来谈的,而我们在反思、谈论“理性”这个概念的时候,往往会把科学作为理性的典范,把理性和理论相提并论:理性倾向于上升为理论,理论是最理性的。本节和下节却想说明,理论兴趣并不是理性态度的自发产物,倒不如说,理性态度多半是抵制理论的。的确,哲学-科学以理性态度来从事理论,哲学-科学是理性的理论。然而我想表明,像这般把理性和理论结合在一起,并非普遍情况,而是属于希腊和西方的特例。
我在别处曾著文探讨“理论”这个概念,这里只重述该文与本节密切相关的几个要点。
我们叫做“理论”的东西,首先是一般的东西、普遍的东西、抽象的东西,是和具体情况相对的。反过来说,凡是概括的东西都有一点儿理论的意味,彭加勒说:“每个概括都是一个假说”,大意亦如此。概括命题都有点儿像是理论,比如像人之初性本善、物极必反、多行不义必自毙、历史是进步的,乃至于“理论概括”成了个短语。还有个常用的句式:“从理论上来说当然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是在具体情况下……”,这个说法也提示了理论的一般性、普遍性。
这个说法还隐示,普遍性对于理论家是重要的,对于务实家却没什么用。物极必反,这不错,但也没什么用,因为麻烦总是在于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是极点。你深明物极必反的道理,但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买进股票,什么时候该抛出。
理论还有另外一个简单的意思。侦探小说进行到一半时,侦探会提出一个理论,这个理论给出了案件的全貌。其中有些环节是设想、猜测,还有待证实,如果全都已经证实了,那就不是理论了,就是事实了。在这里,理论是个完整的故事,但其中有些环节是推论出来的。
现在我们反过来看概括命题,就可以看到,我们倾向于把概括称作理论,也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推论。逻辑学所说的全称命题其实有两种。袋子里有一百个球,我说这一百个球都是红的,可能,这一百个球我都看过了,都是红的;也可能,我查看了三十个,都是红的,于是我推论说这一百个都是红的。这两者都是全称命题,但有重大区别,区别在于前者没有推论。这种全称命题不是概括,它就是一种描述,和特称描述没什么区别,只在逻辑学教科书上有区别。你查看了三十个球然后推论说这一百个球都是红的,这才是抽象概括。平常说话中的所谓全称命题都是这一种,都是包含推测、推论的。你说山东人豪爽,我可以保证山东人你没有全部见过,你也许见过十个,也许见过一百个一千个,然后你做了这个概括。
理论还有其他许多含义。物极必反这样一个简单的概括,或侦探靠推论补足的故事,只是其中两种,也许是比较边缘的含义。我举出这两种较为简单的形式,是因为我们往往更容易从这些简单形式里看到理论的一些基本特点,例如推测、推论这些因素。
理论的另一个含义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这是理论的一个核心含义,也是本书中所采纳的主要含义。
我说到,一个民族对世界有一个总体的解释,在史前社会,这种解释一般表现在神话里。一个民族的神话系统开始对世界做出统一的解释,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自己种族的起源、人的生活规范。到理知时代,对世界的总体解释转变了形态,转变为某种形式的理论,这类理论的特点是从现象的相似性进行概括和推论,形成一个无所不包的宏大叙事,本书称之为概括类推理论,或曰类推理论。这种宏大理论叙事继承了神话传统,意在为宇宙和人生提供一个总体的解释。理论起源于神话。理论把神话中的重大课题如世界和人的起源等等继承下来。整体解释,无论是神话形态,还是理论形态,其中都有很多臆测的或推论的内容。
阴阳五行理论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它把世界上所有的现象和事物归拢到五行中,无论天文、地理、政治、人生,都纳入到同一个理论之中,形成一个宏大叙事。阴阳五行理论而且也是典型的类推理论,倚重现象的相似性,其中有大量与神话相通的感应认知因素。
不过,概括类推理论,作为理论,发展出了一个具有根本认知意义的新观念,数的观念。通过数的观念,世界被分离为实在与现象。数作为现象背后的实在,其联系和循环决定着现象世界的变化,决定着世间的兴亡荣辱。数和现象世界的关系不同于现象之间的感应。在感应世界里,引发感应的事物和有感而应的事物都是可感的,数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在冥冥之中决定着现象世界的运行。这种决定关系是机制观念的原型。当然,这里的机制不是物理因果机制。也正因此,我们会说,数与世间的兴亡荣辱的联系是一种神秘的联系。有一种隐秘的实在在冥冥中决定可见现象,是神秘主义的主要含义。与之对照,现象感应虽然不是物理因果的,但也没有什么格外神秘的地方,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隐秘的实在和隐秘的机制。
早期理论倾向重的思想家,无论是阴阳五行家还是毕达哥拉斯学派,都是偏于神秘主义的,这不是偶然的。理论总是在琢磨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即使在今天,爱好理论的还多是神神叨叨、狂热痴迷的人,成天张望六合之外。那些注重实际的理智人往往对理论没有兴趣,甚至轻蔑。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关于这一点有太多的误解,人们说到理性,首先想到理论。
理性态度和理论态度是两种东西,不仅于此,在通常意义上,理智和理性是非理论的,甚至是反理论的。我们把什么人叫作富有理性?讲求实际,讲求经验。上节引述的子产的故事表明,子产就事论事、知之为知之,这种态度明显具有反理论的色彩,与邹衍一辈的闳大不经是相反的。我们经常拿诸子百家和希腊相比。的确,要说学术的繁荣、思想的生动、智慧的深刻,两者共同之处甚多。但先秦诸子总体上没有希腊人那种建构理论的热情。在先秦诸子中,孔子最突出地体现了重现世不重理论的理性态度。在孔子那里,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理性态度是一种非理论甚至反理论的态度,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孔子从不热衷于提供对世界的整体解释,“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实际上,孔子的这种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后世儒者不重理论的倾向。孔子读易,但他把易当作思想来读,而不是当作数运来读。周易的卜筮功能在春秋时期儒者群中已经式微,荀子所谓“善为易者不占”。“从孔子到荀子,已将《周易》文本化,并走了一条理性主义的诠释之路”。
在儒家传统中,孟子和荀子,比较起孔子,有较强的理论建构倾向。和儒家相比,老庄含有较多的理论色彩,此后的道家有更强烈的理论倾向。不过,在中华文明传统中,最突出的理论建构是邹衍、董仲舒一系的阴阳五行理论。邹衍在先秦诸子中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但到了战国晚期和秦汉大一统的世界里,他这一系的思想影响扩大了。
阴阳五行理论
阴阳是到处可见的两分法的一例。波斯教把万物分成光明的和黑暗的,恩培多克勒分出友爱和憎恶,中国则有阴阳。我们可以简单地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事物分成两大类,人分男女、君臣、贵贱,天分昼夜、阴晴、寒暑。如果阴阳只是所有这些两分的总称,那么阴阳并没有什么理论意义。“天地日月有阳有阴也罢了,树叶也要分出阴阳来,朝上的一面是阳,朝下的一面是阴。”翠缕问:那扇子呢?扇子正面是阳,反面是阴。这算什么理论呢?
阴阳也可以被理解为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有冷就有热,有高就有矮,有因这个概念就有果这个概念,有集体这个概念就有个体这个概念。这种形式方面的二元性由于缺乏结构,也是不可能基以构建理论的。关于阴阳的概念思辨必然是空洞的。
阴阳之能成其为理论,既不在于它只是从现象上着眼把万物分成两大类,也不在于它提示了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而在于它被视作元素或原理。从纯形式方面着眼,概念只会是成对的或曰二元的,而元素可以是一种、两种、五种、一百零六种。另一方面,元素的分类不同于万物的分类:元素不是事物的类,而是事物的始基。元素不等于事物,泰勒斯认万物的始基为水,但万物并不直接就是水。始基通过某些机制构成万物,造就芸芸万象。“万物负阴而抱阳” 指陈任何一物中都含有阴阳这两种始基,不是像翠缕所能理解的那样,单在于把天下万物分成一半阴一半阳。
阴阳一开始被理解为自身包含构造机制的元素,伯阳父论地震可视作这种原始阴阳理论的范例:“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元素一开始通常被理解为自含动力的东西,进一步发育的理论则倾向于把元素和促动元素活动的力量或机制区分开来。我们可以在恩培多克勒那里看到元素和动力分开的例子:友爱和憎恶不是元素,他另有水、土、气、火四大元素,友爱和憎恶是使这些元素聚合或分离的力量。与此相似,当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结合以后,五行扮演了元素的角色,阴阳则转而成为力量和机制。机制中最简单的也是最自然的一种是先后顺序。阴阳观念和时序观念从一开始就紧密联结在一起,所谓“阳至而阴,阴至而阳”。
须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元素和力量结合在一起的始基,抑或是分离开来的元素和力量,都是隐藏在现象-事物背后的。互相发生感应的现象是在同一平面上的,与此不同,原理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需要被揭示、被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才是世界的真相。那个隐藏在事物现象背后的东西、那个在不同事物现象领域中不变的东西,那个不能直接看到而只能由理智把捉的东西,是数、秩序、结构。 把现实和现实背后的隐秘结构区分开来,是理论态度的最基本的特征。史湘云话说:“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难怪翠缕不解,“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怎么个样儿?”非读书人,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听了这些没影没形的东西,真个越听越糊涂。然而,隐秘的元素通过不可见的机制造就芸芸万象,这是理论阐释的特征。
把现象-事物和隐藏在其后的东西区分开来,把隐藏在其后的东西区分为元素和促动元素活动的力量,这当然是我们事后才明确看到的。在早期的理论中,这些区分不是那样确切。初级的元素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现象上的相似,因此显得像是简单的归类游戏:一个元素和一类事物现象对应,像是这类事物现象的名称。但作为这种归类工作的纲领,二这个数目是太少了,显得有点单调,不足以形成丰富的结构。更常见的是三元素到七元素,这些数目对思辨归类游戏来说是适当的数目。在恩培多克勒等希腊思想家那里流行四元素说,在中国最流行的则是五行说。
五行最早出在《尚书.洪范》,指水、火、木、金、土。继而有五色、五声、五味、五官、五体、五谷、五畜、五帝、五方――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中央戍己土、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后有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五行相克,五德终始说等。人性也分为五端,仁义礼智性。
五行说一开始像是个归类游戏。归类的根据,在于现象的相似性或其他的现象联系。春配东,因为中国的春天多东风;南方热,和火归在一类;水火相对,北南相对,就把水和北归在一类。万物在春夏欣欣向荣,和德政、德性连在一起,秋冬肃杀,和用刑连在一起,据此不难领会为什么《黄帝四经》称刑阴而德阳,故春夏为德,秋冬为刑。这些内容的感应特点很明显。这些感应的因素虽然没有严格的科学根据,但是有很强的感性方面的支持。如果我们自己拿春夏秋冬来和阴阳对,大概也会用春夏来对阳、秋冬来对阴,拿春夏秋冬来和对德与刑对,大概同样会用德对春夏、刑对秋冬。这是些自然的想法,和现象感性的认知方式有密切的联系。
现象的一一对应提示某种更多的东西,那就是各个领域的整体结构上的对应。我们在一个领域里发现了某种最简单的结构或曰现象样式,pattern,就可以尝试把它套到另一领域中去。顺序、秩序是一种结构,一种简单的、简明的结构。春夏秋冬是有顺序的,东南西北也是有顺序的。一旦发现并掌握了这个顺序,我们就可以从世界的这一部分推断出另一部分。一旦春配了东,就可以从春夏秋冬和东南西北共有的顺序推断秋配西,然后配金,配刑,等等。事实上中国的秋天多西风,冬天多北风,于是,推断和经验、观察交织在一起互相支持。家和国共享一个现象样式,那么,从国无二主可以推断一个家庭里也应当有一个作主的人,连同对其他一些因素的考虑,这个主人当然是男性长辈。这个共同现象样式也是很有根据的,早期的国在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从家发展出来的。“国家”这个用语,一开始是个词组,直到近代才成为一个单表国的单词。宇宙和社会共享一个现象样式,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等等,因此,思想家们努力摹仿宇宙秩序来建构社会秩序。当然这里的宇宙秩序有很多想像的成分,我们今天回顾,简直说不清到底人们是在用宇宙秩序来解说社会秩序抑或是参照人间的既有秩序来设想宇宙秩序。
从上面的简述已经可以看到,五行的归类依据形式不一的好多原则,但大致上是在起点处根据已知现象事物的相似性,推及尚不了解或经验不及的事物。这种相似归类、据类外推的理论是“理论先行”的,类别的数目和各类的顺序一开始就设定了。所以顾颉刚说,这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归纳法,五行是通过演绎法来进行归类的。《孟荀列传》这样说到邹衍:“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太史公说什么都要言不繁,切中肯綮:五行说先从眼下可知之事开始,利用类推,直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把事物归为五类,比起两分法来,显得比较丰富些。但这样的归类,也更容易比两分法牵强,难免削足适履。我们可能正好有“五”官,但声音该分成五声还是七声,颜色该分成五色还是七色,味道该分成五味还是十味,似乎没有确定的标准。更有明显与五不合的。七大行星,十二个月份。方位只有四个,如何塞进五行?东西南北中。加个“中”,似乎还说得通。但季节呢?只有春夏秋冬四季,又似乎没有“中”。一个办法,是在夏天之后又造出一个“季夏”来,四时就变成了五时。《管子.四时》更有奇妙的说法:“土德实辅四时出入。”这一“辅”,万金油似的,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但恰恰由于解释力太强,放之四海而皆准,就失去了解释力。至于孙子兵法说“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生死”就不知是为五行强说,还是不以五行为然了。
这样用简单的“演绎法”来进行归类难免任意。如果你主张三元素说,就可以分出天地人来,如果你主张四元素说,就可以分出天地神人来。总的说来,数目字越大,分类越容易牵强。例如邹衍关于赤县神州的说法,九九八十一分之一,人称海外奇谈。
阴阳和五行有不同来历,大概是邹衍把它们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理论,其中五行是元素,阴阳是动力。在我们今天看来,阴阳五行也许只是伪理论。但伪理论和真理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这种通俗理论包含了理论的很多要素。别的不说,阴阳五行之为理论,包含了借助推论建构起来的完整故事,天地人神、古往今来,莫不包括在内,形成了一种宏大叙事,司马迁说到邹衍,说“其语闳大不经”,这是含着批评的,但也指明了它宏大叙事的特征。
这种便宜的宏大叙事,似乎是对智性的愚弄,为正统儒士所不取,“官绅可以业余身份演运术数以启示民众,而决不以此为正当学识、治生常业。”众所周知,梁漱溟是顶推崇中国文化的,但说到阴阳五行理论,鄙夷溢于言表,“姜若泡黑了用,就说可以入肾,因为肾属水其色黑。诸如此类,很多很多。这种奇绝的推理,异样的逻辑,西方绝对不能容。” 但这种理论很容易取信于无知识的广大人群。实际上,所谓“民众理论”差不多都是这类东西。一分为二、民间血型理论、星座理论,皆属此类。老百姓而当了官、当了帝王,对这些东西尤为着迷。司马迁在《孟荀列传》中这样说到邹衍的影响:“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这是因为,老百姓对理论通常没什么认真的兴趣,姑妄信之,而那些有志于天下的枭雄却往往觉得自己和天命有紧密的联系,于是对理论有一种认真的兴趣,当真会为理论家推衍出来的结论兴高采烈或惧然顾化。
要说对宇宙人生提供整体解释的理论,阴阳五行是中国的主要理论传统。李约瑟从科学和理论的内在联系着眼,难怪会说邹衍是中国古代科学思想的真正创始者。然而,总的说来,阴阳五行这些东西是不入正统儒学法眼的,虽然从汉朝起,也有不少儒学议论里杂入了阴阳五行的因素。儒学是很理性的,对这种半神话式的理论原则上采取排斥态度。我一向认为,跟其他文明比起来,中华文明是个特别富有理性态度的传统。余英时说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抱持理性态度的长久传统”,这种理性态度,尤体现在中国的政治治理方面,中国两千年前就建立起了相当健全的官僚制度,一千多年前就建立起相当完备的科举选拔制度。余英时概括说,近代以前,“中国一半的政治和社会状况不但不比西方逊色,而且在很多方面还表现了较多的理性。” 又说,“中国传统的官僚制度无论在中央或地方的行政制度方面,都表现着高度的理性成分〔rationality〕。”我相信这些都是不刊之论。
不是说两千年来中国多美好,只是说用那个时期的中国和绝大多数别的民族比,中国的文官、文人乃至平民百姓明显地更理性、更实事求是。在近代与西方遭遇之后,西方是强势的力量,不仅在经济力量、军事力量上是强势的,而且也是一个强势的文明,结果把我们这个中央帝国挤到了世界体系的边缘上,于是我们反省说我们的文明肯定有什么根本的缺陷,甚至把我们的传统说得一无是处。缺乏理性也是一条。这时候,“理性”不仅完全依西方标准来界定,而且特别由当时的西方标准来定,西方和我们差别最大的差不多就是科学了,我们就比西方人更倾向于用科学来界定理性。然而,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特定的环境而言的,不能从本质主义的意义上谈论缺陷。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下,中国的民族性是有诸多需要改造的地方,但好多毛病是近百十年新添的,或竟是我们自己这一两代人种下的,我们应当就事论事,不宜动不动就追溯到汉唐春秋那里。
我说中国人特别富有注重经验的理性态度,主要是描述性的,不是评价性的。实际上,中国人注重经验和现实,还可以从反面看到。例如,中国没有史诗流传下来,中国远古的神话保留得很少。鲁迅、茅盾都强调过这个事实。我认为我们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尽管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但笼统说来都极理性,中国在轴心时期的转变特别彻底,理性态度占了绝对优势,几乎完全中断了史前史的神话传统。诸子时期留下了那么那么多东西,但其中没有完整的创世神话。庄子里面有不少神话,但其中多半不是继承下来的,而是编出来的,不如视作寓言。这种高度注重现实的理性态度的另一面就是缺少理论兴趣。在孔孟老庄杨墨的学说中,我们也看不到继承神话的关于世界的整体解释。先秦诸子不面对神话传统,没有用一种理性的整体解释取而代之的冲动。
先秦的各个学派都不怎么重视对宇宙的整体解释,后来成为中国主导传统的儒学尤其缺少对世界提供整体解释的理论兴趣,“从儒学史的发展看,安排世界的秩序才是中国思想的主流,至于怎样去解释世界反而不是儒学的精采的所在。”中国主流思想对宇宙论这类事情往往全不措意,所谓“唯圣人不求知天”。结果,尽管阴阳五行理论不登大雅之堂,没有成为文化主流,但凡涉乎整体解释,仍只能到阴阳五行家那里去找。汉朝的儒学中掺进不少阴阳五行的东西。面对儒学和阴阳五行理论的合流,中国思想史上最富理性的思想家之一王充起而捍卫原始儒学的理性传统,他对各种流行理论的批判是毁灭性的。本来,理性人倾向于借重经验对神话、对过度概括、对各式各样的理论进行批判。王充自己并没有提供什么理论,因而也没有阻止阴阳五行式的理论继续流行,实际上,这类理论始终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主要理论形态。正如包括拉卡托斯在内的很多论者看到的:与波普尔所声称的相反,证伪并不能毁灭一个理论,只有一个新的、更成功的理论才能取代旧理论。神话和神话式理论不会因为不应验甚至不会因为正当而锐利的批判而消亡,是理性的理论取代了它们。
宋朝的理学或曰新儒学,受佛学的影响,或者说,为了要和佛学对抗,发展出了某些宇宙论方面的东西。但是和希腊的宇宙论及一般自然哲学对照一下就可以知道,理学的宇宙论并没有独立的理论建树,毋宁说是其一般道德-政治学说的延伸。中国士大夫传统始终缺乏真正的理论兴趣。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百年多年来,我们开始学习西方以来,各行各业都有能人,在技术性的领域里学习成绩尤其好,但理论创新方面却很弱,在物理学、数学、生物学领域是这样。按说,在历史理论、社会理论、人类学理论、政治理论等领域,基于中国漫长而丰富的历史、基于中国人的特殊生活方式和特殊经验,我们应当能有所贡献,但实际上,在这些领域中,中国人在理论建设方面一无作为。在上引梁漱溟议论阴阳五行那段话之后,他又说:“中国人讲学说理必要讲到神乎其神,诡秘不可以理论,才算能事。若与西方比看,固是论理的缺乏,而实在不只是论理的缺乏,竟是‘非论理的精神’太发达了。”直到今天,中国人讲到理论,其范式还是阴阳五行那种类型,大而化之、弘大不经的一类。
先秦诸子极其理性,中国学术传统中缺乏理论兴趣,这两方面很可能互相关联。我们的神话系统没有得到完好的保存,我们不信宗教,我们设计了完善的官僚制度、科举制度,尽管思想、文学、艺术历久繁荣、技术创新一浪一浪,我们却没有形成强大的哲学-科学传统,这些事情看来是互相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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