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偷偷爱着你/彼此间的三次拥抱

文：涅阳三水

仅以此文，写给世间所有的母亲。希望天下的儿女，趁双亲健在的时日，给予亲情，使双亲享有圆满的天伦。

2017年12月16日  周六  晴

第25篇原创故事，源自自己的成长经历。

1

有一段时间，我闭上眼睛，眸子看见的，就是她。

她那臃肿的身材，宽松的衣服，紧皱的眉头，充满心事的双眼。她那双眼睛里的光，静静地，在黑暗中注视我，似乎在呼唤，又似乎在埋怨，呼唤中有期待，埋怨中有失落。

她那多种悲欢交织的眸光，使我颤栗、不安，恐惧又慌乱。我不敢看那双眸子，目光定格在头发上，依旧是干练的短发，只是已被一层白霜覆盖。

她老了！一声叹息，眼前的她，已全然不见。

我睁开眼来，眼睛所面对的，只是惨蓝的电脑荧屏。

我想她了！一个已经六旬开外的老妇人。

她是我的母亲。

2

她有苦涩的童年，也有黯然的少年。

她有吝啬的父亲，笨拙的母亲。从小到大，她没有从父亲手里吃过一个糖果，也没有从母亲手里尝过可口美味的饭菜。

她童年的家，一直是光徒四壁，贫穷潦倒。她只读了三年的书，靠一本字典，读了红楼，看了水浒，就那么认识了尘世，成就了自我。少年时，她的月经不正常，经常出血，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流血，脸上一天到晚看不见红晕，如纸样的苍白。

她在十八岁时，因出血过多，而致生命受损，差点走上不归路。幸而人缘好，全公社的人来献血，省城大医院的医生施以手术，才得以保命。

十九岁上，她的身子好转，健壮如男儿，为整个大队，贡献热血，不惜误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二十五岁时，方认识了父亲，刚正、呆板、不懂处事圆滑的退伍军人。

3

她怀着我的时候，天天奔波于田间地头，与父亲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作。

劳累过度，七个月早产，她生下了我。

刚出生的我，状如瘦猫，身长不过半尺，只有二斤七两重。父亲见我不成人样，欲弃。她不忍，将小小的我搂在胸前，眼泪直淌。襁褓中的我，不谙世事，也无所知觉，不解万千的悲苦，还有她的不舍。

我得以活命，她在我的生命之初，就将最早的爱释放了。

因为我的不成人样，她没能过上一个好月子，六七天过后，就一个人下床洗尿片，衣服、被褥、还有厨具。不足百日，下玉米地里浇水，冰凉的地下水，硬是泡了两天。

因为沾水过多，寒气入侵，生下我的第一个冬天，就关节肿痛，无力动弹，卧于床榻。无奈，拥我于怀中，她在床上劳作。

绵长的夜里，床上面吊一盏灯，小小的煤油灯。

她在灯下绣花、缝衣服、纳鞋底，读书给我听。她说，我就在床上长到了一岁零两个月，我格格的笑声和均匀的呼吸，是她那段日子的全部世界。

4

她是长女，下有三弟一妹。

因为母亲笨拙，十三岁的她，便承担了全家人的衣食住行，一家人的吃喝、穿戴，里里外外全由她一个人打点。

青春年华的她，夜夜在灯下纺棉，织布，缝补。用自己柔弱的肩，让两个弟弟读了高中，成了家，盖了新房，当家立事。

我总在夕阳下，立在风中，冥想十多岁的她，飞针走线，为一家人引渡生命的延续与成长。

生活的重压使她没有开怀的成长岁月，一路艰辛走来的凄然，使她承担了许多不该由她来承担的东西。

但是，她深深明白，生存万象，唯有读书高。她渴望她的子女能够成就非凡，完成她的梦想。

5

那天早上起来后，五分钟不到，我就开始泻肚，又五分钟不到，脱水休克。

她不顾自己腿部关节的顽疾，背起我朝诊所跑，一路上，汗水湿透了衣背，气喘如牛。将我放到医生面前，面色如纸，说不出来一句话。

老医生给了她两支葡萄糖，才给我注射强心针。

症状缓解的我，去拉她的手，她仍呆坐在诊所的长椅上，面无表情，手仍在颤抖，腿仍在哆嗦，胸口仍在剧烈地跳。

等候了大半天，在我的哭声和笑声地呼唤下，终于好转。意识恢复了，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狠命地的亲，然后说：“我在和病赛跑，我要救你。”

二十多年后，我回想起这句话，仍鲜明如昨。

如果她多读一些书，定会成为致命的作家，她的话会让你一辈子记住。

那一年，我只有五岁。

6

贪玩的时节，我动不动就溜出去，被她发现，拉回来，一顿痛打。

啪啪的响声，总在午后响起。她手里握着鞋底，她的嘴唇哆嗦着，手在颤抖着，眼泪也在流着，我知道她的不忍和不舍。

可我没学会哭，痛打之下，我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从不会有一声喊叫。

不是我不知道疼，而是我知道，她也是无奈，她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她恨铁不成钢。

打在我身上，痛在她心上，往往是打着打着，便扔下鞋底，抱着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她的打，使我丧失了孩子活泼的天性，变得不苟言笑，安静得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

我不再出去，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遵照她的吩咐，将课本上的习题，作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能把课本默写下来。

因为家里穷，没有任何的课外读物，只有课本。

那是个暑假，我只有七岁。

7

老师来家访，不知给她说些什么，她有些变化了。

老师离开的那晚，她坐在灯下给我缝毽子。我躺在被窝里，看她在灯下为我飞针走线。一块小小的布片，被她缝成小袋子，装入细小的麦粒，再一块块尖对尖地连起来，就成了一块色彩艳丽的毽子。

她的神情极为专注，针法细密而又扎实。

毽子做成的时候，她有了笑，是那种我渴望了很久的笑。她说：“妞儿啊，妈不该那么粗鲁地对你进行管制，妈道歉，好不好？”

说着这样的话，她伏在我的身上，脸蹭在我的耳朵边，热热的泪滚落在我的鼻尖上。

那一刻，她离我是那样的近。

我已经安静得不会表述自己的心事了，对她的亲近，我没有反应，心里却平静得如一片湖水，纯粹极了。这是她灌输给我的方式，从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搂着妈妈的脖颈去显示亲密。

我和她，就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在一个共同的容器里相处，却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那一年，我读三年级，只有九岁。

8

我在镜前看自己的脸，右侧的脸，肿了很高。

我的右耳朵下，长了个疙瘩，像核桃那么大，已经有十多天了。

医生说，要到一定时间才可以切除。

在不切除的日子里，会让你的脸扭曲变形，让你的痛感神经失调，不能自控。

看着我的脸，那已经不是我的脸，陌生和恐惧，占领了我的整颗心。

看着看着，又开始痛起来，我没办法排解，就拼命地摔东西，屋里的家具被我摔了个精光。

她闻声以后，就会立即赶来，把我抱在怀中，手臂伸在我的面前，让我去咬，她怕我伤了自己。

每次咬过之后，她的手臂就会渗血，留下一个一个的小洞。她也不语，静静擦拭药水，换着不同的方位，让我去咬。

如此咬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开刀的时候。小小的刀片，夹在医生的手指缝里，医生用他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突然之间，割裂下去，我尖叫一声，接着便有了一种释放的快感。那个状如红枣般大的肉疙瘩，终于被取出来了。

我咧嘴笑的时候，看到她一脸的泪痕，嘴唇在不住地颤动。

在我耳朵捂上纱布，被她拥在怀中返家时，看她手臂上道道齿痕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许许多多。

原来，我的疼，伤的是她的身；我耳下的刀口，割的是她的心。

我是她心怀里最不设防的一把刀啊！

那回，我十一岁，正读五年级。

9

她悄悄读我的日记，知道了让我心思萌动的那个男孩很不错，但是却深深为我着急，毕竟我们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啊。

她着急、困惑，又茫然，接下来便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

但是，她不动声色，什么都没在我面前表现。闲下来的时候，她仍旧读书，借助工具书，读时尚的少男少女杂志。她不动声色的请教我一些问题，青春期啊、情窦初开啊、渴望与异性接触啊……还让我品尝未成熟的苹果还有柿子、葡萄等。从其他学校，她还请来了更多的男孩女孩，在家里玩朗诵、唱歌、读小说……她的匠心独运，没有讥讽，没有阻止，而是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去疏导。

那一段日子，家里成了一群少年孩子的天堂，增加了许多开销，还被邻居误解。

当我走过这段青葱岁月之后，她终于放下心来，眉头舒展了许多。

当我周末回家，看她如孩子般轻快的身影时，泪亦濡湿了我的双颊。

10

我上师范的那个假期，她病了。其实也不是病了，而是受伤了。

她到房顶上晒花生，脚下的竹梯打滑，跌落下来，小腿骨折。

她休眠于床榻，又回到了那个刚生下我的那段日子。腿上绑着厚厚的石膏，她无力动弹。

她认了。

在成长的过程中，无力的时候也相当多，小时候因为瘦弱而无力，青春期里因为失血过多而无力，结婚后因为生于寒气入侵而无力，如今，又因为跌伤而无力。

她静卧于床榻，仍不肯停下劳碌的双手。

总在夕阳的余辉下，异彩纷呈的丝线，在她的手指间上下飞舞，一朵朵鲜嫩的花出现，一瓣瓣翠绿的叶子出现，一对对鸳鸯出现，手中的鞋垫因她的刺绣而灵动起来。

绣累了，我给她读小说。

王实甫的《西厢记》，曹雪芹的《红楼梦》，听一回，哭一回，可仍然要听。

夜间失眠，她听陈三两，爬堂的陈三两，用她写字的手，抚养弟弟中了状元，状元反而要害死她。

陈三两如泣如诉的倾诉，婉转的唱腔入了她的肺腑，她黯然神伤，也是垂泪。

她是感伤的女子，悲悯的情怀总使她落泪。早上起来，怕我看见，便戴上花镜，遮住红肿的眼睛。

那个时刻，我总是伤感。

她，不再是拥着我狠亲的她了，也不再是伸着手臂让我咬的她了。我与她之间，被无形的东西隔开，疏离得太久了。

11

开学了，我要离开她了。

收拾好行李，我去见她，她却要看我的行李。打开来，她取出了两双棉质的布鞋，她自己做的长裤、衬衣。从枕下取出几双崭新的鞋垫，放入包中。

她不说话，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此时的举止让我有些恻然。她怕她手工的衣物，带到学校，同学们会笑我。她不动声色的关爱，渗透在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无法自控了，成长过程中所收的教育，已使我改变了年少时的狭隘，变得宽松和感性了。

走上前，我抱住她，双唇在她的脖颈间亲吻。

我感受到她的震动，电击一般的震动。在她耳边，我轻轻地说：“我爱你，妈妈。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付出。”

她又一震，泪，便滚落下来，滴在我的后颈，灼热又冰凉。她拍拍我的手背，笑了：“傻丫头，妈妈也爱你。”

多少日子已经记不得了，我们之间似乎从没有过的亲密接触。

这是记忆中的第一次拥抱，在读师范的日子，已经十八岁。

12

我在读师范的日子，轻松又实在。

每一次打电话给她，都没有多说什么，我也只是三言两语，简单的问候下就匆匆挂掉了。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回家，我就会看到她为我收藏的东西：我所钟爱的小玩意儿，她认为我会喜欢的一些短文或者图片。

我清晰地记得，在三毛去世的那一年，她给我收藏了报纸，上面有一行字，写的是：三毛死了，去找她的家去了。

她知道我喜欢读三毛的书，她知道三毛有一个深爱的丈夫名叫荷西。也知道三毛沙漠里的浪漫，她用这种方法告诉我她的痛。

我打电话回去，给她说了许多三毛死带给人们的哀伤。她在电话中落泪，暗哑无声的低泣，令我神伤。

她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她对我的爱，一步步走进我的心灵深处来。

13

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我回去，她的关节炎又犯了，从大关节延伸到小关节，手指已经肿胀变形，还疼痛不止。

呈现在我面前的双手，已不再是昔日修长漂亮的了，也不能够在飞针走线，引渡他人的生命了。

我给她看我写的书（师范学校为学生做的作品选集，我的文章超过了三分之二，我把它视为我的书）。她捧在手里，我翻开扉页，给她戴上老花镜，给她读扉页上的题字：仅以此书，献给我最伟大的母亲。

她的双手哆嗦起来。

小时候，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她自己捧读的那些红楼或者水浒，已使我爱上了汉字，爱上了用文字来表述心情。

她关节上的肿胀，触及了我的手，那种柔软又僵硬的质地，令我恐慌。

她真的韶华不再，年龄已使她内敛了许多，不多说话，也不注重细节，平静地生活。

可我，知道她忍受的苦痛：灵魂的孤寂，肢体的病变。

我泪流满面。

她放下书本，捧着我的脸：“妈很安慰，此生再无遗憾。”

今日此时，我才方知她的梦想，只读过三年书的她，却渴望用文字书写自己的感受。

我的泪更是潸然，为我的不知轻重。

14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儿，每日面对电脑，用文字书写对生命和生活的感受。

宁静的午夜，我看到床上酣睡的女儿，才突然间明白了她。

我成长之后，与她的疏离，隔绝了她给予我爱的通道。

因为读书少，她欠缺合理的表述方法，即使是深爱，也依然不开口。偶尔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但同样需要彼此的相知与相容。

我一直在想，我的女儿长大之后，不要再如我这般，做一个外表坚硬而内心柔软的女子。相反，希望她外表柔软而内心坚硬，能够在长大之后，依旧与我拥抱、亲吻、撒娇。不要像我，从小到大，不会撒娇，不会甜言蜜语，不会让父母笑口常开，享受应有的天伦。

15

假期或者周末，我携着女儿回去，她看见，微笑如菊花般绽放，抱起女儿，开怀如孩子般满足。

她带女儿去去爬山，采野菊花，挖草药，挖蚯蚓，捉蝴蝶。

看着他们远去，心泪涌动，这是我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时候，学会了与人亲近——如果也这样般与我温情，我们的生命该演绎何样的精彩？

她变着花样，给女儿快乐。

各种各样的糕点，各种各样的小吃，各种各样的玩具，贴画、剪纸、泥塑、插花……

看她兴趣盎然，步履蹒跚又轻盈，我的泪又一次湿了面颊。

在临走的时候，她又给我装上大瓶的香油，大袋的花生、黑豆、绿豆，还有黄花苗、山楂果、枸杞子。

我给她深深地拥抱，深切而又长久地拥抱，我在她耳边，仍旧轻轻地说：“妈，我爱你。”

仍旧感受到她肢体的颤动，如电流通过一般的震动。

上车了，回头看她。

她倚在门口微笑，白发已盖了头顶，右手扬着，轻轻挥动。

那微笑，分明让我感受到，满足，还有期盼。

16

回家的途中，我的泪，不可遏止。

在有限的生命中，给予她的三次拥抱，都让她震动不已。仿若她的生命中企盼与渴求的，尽是如此这般而已。

她对我的不设防，让我对她伤了又伤，手臂上残留的齿痕，印证着我的残忍，也印证着她的付出无怨无悔。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从她身上索取，骨骼、血液、青春、发肤、脾气，直到她所剩无几，只有衰老、遗憾、渴望、期待……的时候，还不肯停止。

在我的良知被唤醒的日子，我不敢面对欲养而亲不在的苦痛。

趁着她健在的日子，让她做一回我的女儿，照顾她，陪伴她，让她不再孤寂。

她一直的梦想，我去完成，给予她渴望的，还有期待的，是她终其一生，在满足中度过。

17

此刻，她就睡在我的身侧，另一侧，是我的女儿。

看着她熟睡，用手轻轻环抱住，她就是我的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女儿。

年岁大了，对世间的事，越来越淡然。

很多的人与事，出现了，又消失了，如潮起潮落，没什么可以解说。朋友间有分有和，夫妻间有吵有闹，很多感情目的都不纯，对待也不善。归根结底，我手里能握住的感情又有几许？又有几个人的事？

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我。但我不愿去想，究竟是哪一天？仿佛此刻，她是我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

她对我付出的爱与关怀，是那样沉默，那样不易察觉。但是，我要攥紧，让她的这些爱，一直都在我身边，一回眸，就可以看到，不离我左右。

【完】

无戒365日更营第二月征文

三水有话：

这是为母亲写的文字，一边写，泪一边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