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牌位

祖宗牌位

            清明祭祀，断魂时节，谨以此文献祭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祖宗牌位

        从陵园扫墓出来，耳边飘着若有若无的声音。魂不守舍，好像要出事。抬头望望天，蓝天白云像水洗过一样干净，看上去这天气好的不太真实。大树斑驳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恍恍惚惚，感觉吊诡。钻进汽车里发动，缓缓驶出陵园。是头晕？抑或还沉浸在刚才坟前与祖宗的对话中？手握方向盘，心里告诫自己“今天要小心”。

        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刚进入市区的繁华路段，就遇上大堵车，不知怎么一来，我的车撞上了前车——追尾了！赶紧拉起手刹，下车查看，幸好问题不大，还没到必须叫保险公司的地步，顶多有点漆损。但毫无疑问是我的责任，和前车司机私下一商量，那哥们儿到也爽快，答应由我赔偿他50元损失费。这点漆损回家去局部打个腊，估计就能掩盖掉，估计用不了50元。前车那哥们儿拿了钱，似乎心情不错，还笑着和我握了握手。这时交警过来催促我们将车挪到路边再协商，以免影响通行。于是我赶紧上车重新发动离开那段让我闹心的路段。

        接下去几个晚上，整夜整夜做梦，总是梦到已经去世10多年的老祖母，难道这次追尾事故是老祖母对我传递的某种信息……？

        一早起来，老婆就开始絮絮叨叨，大意是说：清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奶奶的坟还没去上过，她自己最近工作很忙，不能陪我同去，让我请半天假，一个人去给老祖宗上坟。上坟时顺便告诉老祖宗，今年我们的女儿要中考了，请老祖宗保佑考上了好高中。

        我说，好吧，我下午请假去上坟。

        老婆一听赶紧说：“不行，不行。必须上午去，不能下午去，我听老人说，上午上坟代表诚心诚意，下午上坟就是心不诚。”

      “还有这规矩？你从那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我说。

        老婆说：“别管谁说的，老话总是有道理的，别不信！”接着又强调一次：“上午去啊！”

        “好吧！上班后就去跟领导请假”，我口里答应着出门上班。

        到了单位正准备去请假，不料一大堆急事等着我处理。等手头的事处理的差不多时，一看表已经到中午开饭时间了。

        我心里想：这下完蛋，上午去不成了，无法诚心诚意了！又一想：管他呢，下午去又怎样？我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坚定的无神论者，只要自己诚心诚意，谁又能说我不诚心不诚意呢？再说今天不去，后面也没时间了。

        下午请了假，驱车直达陵园。上了山，绿色浓荫下，在一排排密密麻麻林立排列的墓碑中，找到自家祖坟，青石板的墓碑上覆着薄薄一层苔藓，这里是我爷爷奶奶的墓。我没见过爷爷，他在在我出生前很多年就去世了；奶奶则比较长寿，十多年前去世。我小时候奶奶给了我较多的照顾，像大多数老人都有的隔代亲现象，我能感受到奶奶对我这个孙子无限慈爱。

        我蹲下身，用带来的小刷子把墓上下细细刷干净，献上鲜花，行鞠躬礼，然后默默地汇报工作生活情况。这也是每年上坟的固定程序。

        最后对老祖宗说：请您二老保佑保佑我女儿，也就是您曾孙女儿能顺利考上一所好高中，这是今年全家的重点，也是请您保佑的重点。奶奶是在我女儿五岁时去世的，在世时对这个第四代曾孙女表现出强烈的慈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对我。老人家说，一看就知道是我们陈家的种，还心心念念地说要帮我带孩子，尽管那时她自己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人照顾。

        扫墓完成，准备离开时，忽听有人说话：“下午上坟，心不诚啊！”。四下里，除了树影摇曳和风吹树动的沙沙声，静悄悄并没有人。我赶紧回到坟前，又鞠了三个躬，心里默默地说：奶奶啊，爷爷啊，不是您孙子心不诚，实在是工作太忙没办法啊！请您保佑的重点您还得保佑啊！

        下山路上，时不时耳边有声音：“下午上坟，心不诚啊！”，四周没人，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虽然并不害怕，但是短短一段下山路却感觉自己失魂落魄……

祖宗牌位

        夜已深，躺在床上，一连串问号在脑子里飞来飞去：今天这场小小的追尾事故是究竟是什么原因？是老祖宗对我的某种暗示或明示吗？是因为我下午去上坟，而不是上午去吗？真是我心不诚吗？真是老祖宗怪我了吗？……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无神论者？

        迷迷糊糊睡着后开始做梦。老祖母出现了，就飘在半空中，那么清晰，微笑而慈祥地看着我。我说：“奶奶啊！我虽然是下午给您上坟的，可我是诚心诚意的啊！“老祖母还是那样看着我，就如在生前一样，只是没说话。

        一连数天，一到夜里，同样的一堆问号重复闪现，同样的梦境反复出现。

        第七天夜里，迷迷糊糊刚睡着，老祖母又出现了，带着一贯的慈祥的微笑，这次她老人家开口了，缓缓地说：“不要听他们的，什么上午下午的？从前祖宗牌位都劈掉当柴烧了！”

        我突然就醒了，“从前祖宗牌位都劈掉当柴烧了”，黑暗中我反复回味着这句话。想起奶奶生前常常提起，从前家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每逢重要日子都要举行祭祀仪式，俗称“祝飨”。平时也香火、点心、四季鲜果时时供奉。祖宗牌位代表的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是“神”一般的存在。奶奶说，日本佬打进来的时候，全家老小出去逃难，一路南去，专走偏僻山区躲避日军，历经了劫难。其中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姑姑，在途中死于日军施放的鼠疫类细菌武器。我的父亲那时才四、五岁，也差一点死于疟疾。这一逃逃了八年，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都丢了，唯独随身带去的祖宗牌位带出去多少带回来也多少，一块也没丢。逃难路上稍有安定，还把祖宗牌位“请”出来供奉一番，全家恭恭敬敬给祖宗请安，请祖宗保佑中国人快点打败日本鬼子，保佑全家远离灾难，快一点结束这颠沛流离的逃难日子。那时，牌位是何等神圣之物。

        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了，全家护着牌位返回故乡，虽然此时家当全无，但可以安安心心供奉祖宗了，家人和祖宗牌位也有了几年安定的生活。世事风云变幻，共产党来了，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跑去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在改天换地之后，拜祖宗成了违逆社会潮流的封建迷信，牌位这种东西成为破四旧、被砸|烂的对象，各种“运动”成为社会常态。家里放着牌位，看上去非常不合时宜，更可能招来无妄之灾。奶奶当时可能是这样想的：“我儿子是共产党的人，我家里不能再放着违背共产党信仰的东西，这样会给儿子丢脸，更可能连累儿子。”

        这是多么艰难的决定，奶奶内心必定经历了巨大的煎熬。而最后奶奶心一横，将全部牌位统统劈碎，扔进灶堂当柴烧了，奶奶说，烧起来和别的柴并没有不同，一只是火更加旺一些！

祖宗牌位

        从此后，只要她自己或者小辈们遇到困难坎坷，她总是这样宽慰：“没什么大不了的，祖宗牌位都劈掉当柴烧了！”

        可我偶然也看到，在一年当中的某几个日子，老祖母总是坐在小板凳上，面向屋子一角，燃起香烛，口里喃喃自语。我猜，老祖母是这样想的：祖宗牌位可以不要，甚至可以烧掉，那只是个符号，是个形式，而对祖先的虔诚的心却是不能丢的；“上午上坟还是下午上坟”也不必讲究，只要诚心诚意，祖宗总归是知道的！

        那一年的中考结束后，女儿被一所顶尖高中录取，几年后又以远高于一本线的成绩考上大学，后来又去英国留学八年，在英国完成本科、硕士，直到今年博士毕业，成了一名留英女博士。老祖母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她曾经保佑过的曾孙女这样有出息一定非常欣慰。

祖宗牌位

        今天很理性地回想起来，女儿取得的这些成就和我多年前在祖宗坟前的祈祷肯定毫无关联，但我内心深处却希望他们之间有某种因果。多年前的那次小小追尾事故和后来的梦境，我多么希望是老祖母在暝暝之中对我的某种暗示。尽管是无神论者，但我总是希望从我们的先人那里获得一些人生的启示。

        每当我在困难时刻想起的，是那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祖宗牌位都劈劈当柴烧了！”

2019.04.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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