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阁和文堂阁的主要机构都设在紫宸宫中朝区域，两位阁主的主要办公地点也在这里。预言师安顿好傀儡皇帝，把拟封城诏书的任务安排给尚书府，又召来一个幻术精灵，吩咐他去政事阁解决封城令的问题，才悠悠然朝文堂阁走去。
预言师踏进客厅时，慕宇沁烨正来回踱着步，方几上的茶和水果显然一口也没动过。见到预言师，他停步朝他看来，剑眉深深锁起，眼神透出不悦的审视之色。
“预言师姗姗来迟，又是受陛下诏令，伴君面见臣下去了？”他开口便问，听这语气，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慕宇大人真是神机妙算。”预言师笑道，“不过，大人可知，皇上此番，面见的是谁？”
慕宇沁烨没有回答，只是眉头又紧了几分。于是预言师自答：“镇国兰若公爵。”
“兰若公爵？”慕宇沁烨脸色微变，“可是为了劫法场一事？”
“正是。”预言师说，“看来，成鸢殿下被劫一事，慕宇大人也听说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听说？”慕宇沁烨皱眉道，“据说当时刑场由皇家武士护卫，就连宫洛潇风也在场？”
“的确如此。”预言师不急不缓地说，“兰若大人想必对此次行刑极为重视，是以让潇风公子亲自带皇家武士镇场。据说皇家武士到了之后，就直接撇下皇上派出的行刑队，完全掌控了整个刑场，但最后也没能成功行刑。”
听到这里，慕宇沁烨不禁动容：“所以宫洛潇风真的败了，败在一个年轻姑娘手上？”
预言师在兜帽下暗暗笑了：“可不是吗，谁能料到呢？”
慕宇沁烨沉默了。宫洛潇风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若要正面过招，连他都不能保证在五百招内胜过这位师弟，更何况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一定有问题。
沉吟片刻，他终于沉下脸来，直言道：“劫法场一事，天宸侯是否有话要说？”
预言师怔了怔，随即轻笑：“怎么，慕宇大人怀疑，太子被劫与我有关？”
人类侯爵定定看着黑衣人，不急着言语，却清楚地摆出了默认地态度。于是预言师又轻笑起来：“也难怪。最近兰若家和宫洛家都在盯住我咬，之所以迟迟咬不动，最直接的原因，不就是皇上站在我这边么？在这样的局势下，兰若家阴谋换太子，再除掉皇上，将新太子扶上皇位，岂不是就赢定了？这样的事情，我当然是不会允许的。现下兰若公爵处死废太子的如意算盘出了岔子，群臣自然会理所当然认为是我在幕后指使。我说的对吗，慕宇大人？”
慕宇沁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预言师。
“莫非群臣猜测不对？”
“当然不对。”预言师说，“这个猜测很顺理成章，但可惜不对。我一介文官，没有家族没有背景，依靠皇上赏识方能在朝中立足，连皇城卫队都调不动，如何能够从守卫森严的皇天门刑场上劫走太子？”
“可是，劫走太子的，并非军队。”慕宇沁烨提醒道，“那是一个姑娘。一个年轻貌美，却身手惊人的姑娘。一个连宫洛潇风都打不过的姑娘。”
说这话时，慕宇沁烨审视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眼前的黑衣人。这个预言师，平日里时而骄傲时而尖刻，时而只会打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但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而那个劫法场的紫衣姑娘……那么年轻、那么弱不禁风的样子，却三招两式就制住了宫洛潇风，单枪匹马劫走了太子，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就像谁也不敢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预言师”，能够在短短三个月里渗透朝中大部分要害机构，掌握大半朝政一样。这两个人，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一起。更何况，处死太子一事节外生枝，老贵族必自乱阵脚，预言师怎么看都是既得利者，从动机上看，他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劫法场一事出自预言师之手？
预言师仿佛看透了慕宇沁烨的心思，轻轻叹一口气，道：“喏，即便是慕宇大人这般人中龙凤，也中了兰若家和宫洛家的圈套，其他朝中庸人，就更不用说了，真是可悲，可叹哟。”
慕宇沁烨神色微动，锐利的目光射向兜帽下的黑暗。
“此话怎讲？”
“慕宇大人你想，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却能在皇家武士的簇拥下，轻易打败宫洛潇风公子，一件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原因可能是什么？”
预言师抛出这个问题，然后又悠然自答：“要么是那女子并非凡人，比如是什么来自魔法种族的能人异士；要么，就是潇风公子在演戏，整个皇家武士，都在配合他们演戏。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受益的其实都是宫洛家和兰若家，而不是我，更不是皇上。”
慕宇沁烨抿了抿唇，并不做评价，只听得预言师续道：“慕宇大人一定要问了：太子被劫，兰若家和宫洛家收益何在？反正换太子已经成功，只要顺利处死废太子，断了太子党的根，兰若家不就稳操胜券了吗，何必炮制一出劫法场的好戏，给自己添堵呢？
“这就是兰若大人的高明之处了。换太子靠的是兰若家的权势和武力，根本不得人心，此事虽然雷厉风行做成了，但朝野诟病不少，就算废太子被成功处死，接下来的计划，实施起来也是阻力重重。可是现在呢？关键时刻，太子被劫，而且是被一个非常神秘的年轻姑娘劫走的，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从换太子转移到劫法场上了，而且几乎都将目光投向了与老贵族相对的我——方才慕宇大人不也认定，太子被劫，一定是我在背后操纵吗？这恐怕是当前朝野大多数人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兰若大人再向皇上请一个旨，打着搜捕逃犯的旗号把嫣城翻个底朝天，甚至不计损失封城搜查，闹得人心惶惶，还有谁会记得最初的换太子事件？如此一来，有满城风雨和指向我的舆论作为掩护，兰若家上下其手岂不是要方便得多？”
慕宇沁烨轻轻一笑，道：“预言师如此说，怕是有些牵强。当今皇上仅有两子，即太子成鸢殿下和年幼尚未封王的成焕殿下，任何一人有所差池，另一人都会成为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群臣就算不服，也没有别的皇子可以拥戴。可是现下太子殿下被劫，所有拥立太子的官员都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敢保证，这样的官员绝不在少数。如此一来，成焕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不可能坐稳当了。兰若大人和宫洛大人老谋深算，怎会在此处犯错？别说两位老公爵，就是资历尚浅的宫洛潇风，也不可能看不透其中利害。”
预言师也是轻轻一笑：“那若是在整个嫣城都在忙着‘搜捕逃犯’的时候，皇上就已经遭遇不测呢？”
此话一出，慕宇沁烨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预言师把他的表现看在眼里，忍不住满意地笑了。
“怎么，在慕宇大人看来，兰若家还不至于嚣张至此，胆敢弑君篡权？”
慕宇沁烨抿紧嘴唇不说话，眼睛里似乎有漩涡在搅动。预言师敛去那看不见的笑，重重叹了口气：“那慕宇大人可就太低估兰若家的能耐和野心了。想当年慕宇家为平定紫兰郡叛乱立下多大的功劳？那少公爵位，可是嵩武皇帝亲自在烨光殿册封的，延续至本朝，总共两百七十多年，多深的根基，多大的威信？可是得罪了兰若家，不也说削就削了？若不是有慕宇大人力挽狂澜，为慕宇家争得‘九侯’之位，慕宇家百年英明，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预言师刻意在此停顿，眼看年轻的人类侯爵虽然神色不动，手却在身侧攥成了拳，便知此话已经收到效果，于是续道：“除此之外，兰若家还干过多少一手遮天、徇私枉法之事，还有多少家族在兰若家手上没落或是兴起，慕宇大人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了。而现在，兰若家不单在朝中结党营私，还密谋换了太子，甚至要大张旗鼓将其处死，这难道还不够嚣张吗？”
慕宇沁烨依旧沉吟不语，预言师也不着急，只是抱着手悠悠然看着他，让他自己去琢磨。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慕宇沁烨终于说道：“不可能。如今劫法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成鸢太子逃亡在外，随时有可能东山再起，即便新太子篡位成功，又如何稳得住天下人心？”
预言师笑了——这话，说明这位人类侯爵已经开始动摇了。
“慕宇大人这就不对了。难道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预言师含笑道，“劫法场的不是我，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人，而是兰若家自己的人——也就是说，成鸢太子现在定是在兰若家手上，并非什么‘逃亡在外’。等一切准备妥当，兰若家只需杀死成鸢太子，昭告天下，让拥护废太子的人死了这条心——别忘了，被劫走之前，废太子就已经是死刑犯了，兰若公爵手上又有皇帝——啊不，那时候应该是‘先帝’——亲自下的搜捕令，借口找到逃犯来个就地正法，旁人又有何话可说？如此一来，成焕太子便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还有谁能动摇新帝的地位？”
慕宇沁烨看了预言师一会儿，终于轻轻笑了：“都说天宸侯巧舌善辩，寥寥几句便可颠倒是非黑白，今日沁烨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此话一出，预言师周身的气势立刻就是一盛，若是没有兜帽的遮掩，一定可以看见他变了的脸色。
“难道不是吗？”慕宇沁烨冷笑反问，“太子被谁所劫尚无定论，且所有合理的解释都指向阁下，阁下却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将‘劫法场乃兰若家自导自演’作为前提，为沁烨分析了一番兰若公爵的阴谋计划，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如此才能，沁烨唯有佩服而已。莫非皇上就是因此，而对阁下‘言听计从’的？”
预言师盯住慕宇沁烨，气势一点点强盛，但最终还是退了下去，冷冷一笑：“好一个慕宇沁烨。那你是否想过，皇上对我‘言听计从’，究竟为何？”
慕宇沁烨微微一笑：“洗耳恭听。”言下之意是，你还想怎么个颠倒黑白，说来我听听。
这话说得有些轻蔑，但预言师没有再动怒，而是冷笑道：“你们一定很奇怪：嵩华皇帝何等英明，怎会轻易相信和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预言师’，任凭我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对吗？”
慕宇沁烨没有答话，静候下文。于是预言师续道：“其实你们都错了。并非皇上对我‘言听计从’，而是因为，我的意思，本来就是皇上的意思。”
慕宇沁烨心中一凛，锐利的目光朝预言师射过来：“怎么讲？”
兜帽之下仍是一片黑暗，但慕宇沁烨能够感觉到，预言师正在与他对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利剑一般，直透心底。
两人对峙片刻，预言师终于说道：“很简单。以兰若家为首的老贵族太过嚣张，皇上想要整治又不宜亲自出面，便让我代行圣意。‘言听计从’不过是一个假象，好让那些贵族权臣将矛头都对准我而不是皇上。但事实上，我做的每一件事——掌握文堂阁、司刑阁和御史台，撤换官员、革爵授爵，都是皇上的意思。所幸朝中还有许多官员站在皇上这边，才使得整个过程较为顺利，只是最根本的军方，皇上一直不敢轻动，以免惹出太大的乱子。毕竟，这帝都的兵，一大半都在兰若家手里，一旦把他们逼急了，闹出暴动，就不好收拾了。”
“军方也有皇上的人。”慕宇沁烨说，“比如我，比如……”眼神微沉，“宫洛潇风。”
“是吗？”预言师轻笑反问，“您不是宫洛家订婚宴的座上宾，成为两大贵族世家旗下的得力干将了吗？皇上想信你也不成呀，对不对？至于萧风公子……哼，带领皇家武士替兰若公爵守卫刑场的，难道不是宫洛潇风？”
慕宇沁烨薄唇微抿。“那在这之前呢？宫洛家可没有和兰若家沆瀣一气。两家联盟，不都是为你所逼？”
“是吗？”预言师再次反问，“潇风公子可是兰若公爵一手提拔上来的，又即将成为兰若家的乘龙快婿，宫洛公爵反对过没有？这沆瀣一气，也是迟早的事。”
慕宇沁烨又抿了抿唇，不说话了。预言师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慕宇大人对此早有察觉吧？否则今日也不至于跑这么一趟，是不是？”
慕宇沁烨仍不答话，预言师则悠悠然整理了衣袍，续道：“容我猜猜看：兰若家和宫洛家联合换太子、杀太子又劫走太子一事，慕宇大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就连交往甚密、堪称挚友的潇风公子也不曾提过分毫，此举定是让慕宇大人凉了心，不愿再为兰若和宫洛两家办事了。我猜的对吗？”
还是沉默，但预言师注意到，侯爵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里的怒火几乎就要藏不住了。很明显，他说中了。
半晌，慕宇沁烨终于开口：“那么，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哦？”预言师轻笑，“什么交易？”
“我可以牵制兰若家和宫洛家在军方的主力——一个帝都五大营，一个帝剑阁，我都可以一试。”慕宇沁烨沉下目光道，“绝对优势不敢说，但压制动乱，避免对皇上造成大的威胁，还是有些希望的。”
预言师敛去笑容，将慕宇沁烨上下打量了一遍。“条件呢？”
“条件有两个。第一，我要太子——不是成焕太子，而是被废的成鸢太子。”
预言师怔了怔，随即冷笑：“慕宇大人现在还认为，成鸢太子在我的手上？”
“这个，沁烨不敢断言。”慕宇沁烨平静地说，“不过，预言师既然一口咬定是兰若家自己劫走了太子，诸多分析头头是道，想必也有些门道，能够打听到太子的下落。你只需提供太子的所在，营救之事，沁烨自会想办法，如何？”
预言师又盯住慕宇沁烨一会儿，终于说道：“好。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我要面见皇上。单独面见皇上。”
慕宇沁烨特意强调了“单独”二字，言下之意当然是，预言师你这个跟屁虫就不要出现了。此举目的很明确：他并不信任这个预言师，那些什么“代行圣意”的言论，没有皇帝亲口承认，他是绝对不会买账的。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两人默默对峙，都在揣摩着对方的意图，考量对方是否可以合作，区别只在于，预言师可以敏锐地捕捉人类侯爵神色的每一丝变化，慕宇沁烨却只有死死盯着那深渊一般的黑暗，心里盘算着，赌这一把，是否值得。
最后是预言师的一声朗笑打破了沉默：“好，好一个永兴侯，有魄力！”笑容一收，兜帽下的眼睛蓦地射出利芒，“这单生意，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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