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篇
我一直等待着云里的极夜过去,但我们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也知道那一天很可能永远不会来,我不得不考虑更长远的事情。
我知道它还是很想回到天上的,一直很想。
每一个白天,我都想,如果云里一直看不见,我要怎么帮它回去。
每一个夜晚,我又想,我就算我帮它回去了,难道我就这样让它一直做一条盲鱼吗?
到了第七七四十九天,一个绝妙的办法就像是神迹一样出现在了我脑子里:鱼也许回不到天上,但是水可以。
我用冰刻了一条鱼,它跟云里一模一样。刻完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这条冰鱼不仅和云里一模一样,和我也一模一样。多么神奇!
我压住内心的窃喜,把冰鱼送给云里,把我的想法告诉它,它很高兴,高兴到整夜抱着那条冰鱼,我怕它冷,但是它很坚持,它在享受冰融化成云回到天上的那个过程。
它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所以那一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冰化了,云里却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那种巨大的恐怖又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笼罩了我。
我拼命地叫它,我抱住它,用身子捂热它,就在我濒临绝望的一刻,云里醒了。
上天终究待我何其宽厚。
它像是灵魂出窍了一阵,又回到了身体。我不知道它的灵魂去过哪里,不过从它安详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回到了天上。
它是回来向我道别。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感谢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它继续说,“你是我的天使。”
“不,你才是天使!”我脱口而出。多么纯洁、善良又宽容的云里!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所谓天使,那一定是云里的样子。
“你能亮一下吗?”它最后说,“我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我沉默了,我一直担心它发现眼盲这件事,但是它这时候这样讲,我却并不惊慌。
我本可以说,我的电用完了,或者这里太冷,所以亮不起来。但我不愿意让它留有任何遗憾。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欺骗了你,现在不是极夜,我也不知道神对你的眼睛做了什么,我之所以鼓起勇气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神明保佑你,你会拥有光明的灵魂。”
“如果有死后的世界,你愿意陪我一起回天上吗?”这是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它向我发出了多么慷慨的邀请,就像蚌壳要与我分享它的珍珠。
“我愿意。”
它说过我是它天使。我想告诉它,那是因为你是天使啊,在天使眼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如此友好和美丽。
然而我没有说,因为它安详地去世了,我把它葬在冰湖里。那天晚上,我像星星那样闪烁了一整晚,直到电量用完。因为我想起,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云里。
那是在我们启程前的那一夜,我向它隐瞒了一件事。
所以我隐瞒了这件事,那就是,如果它住在云里,那它应该是下雨的时候落下来的,下一场雨要花费很大一片云,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它有同伴也落到了附近。
如果我当时告诉它这件事,它很可能会留下找它的同伴。
而我当时已经不得不离开,而我想和它一起离开。
并且,如果它找到了同伴,而它的同伴找到了别的回天上的办法,那我就没有理由和它在一起了。
所以我欺骗了它,从一开始。
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友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我偷来的。但它却向我感激这一切。
因为我当时不得不离开,所以我告诉它那个传说,为了追寻那个传说,它跟我一路来到了北极,被极光刺瞎了双眼,又最终冻死在这里。但它却说,我是它最好的朋友,要我陪它一起回到天上。
我想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们中间,隔了一道天堑——这道天堑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用我的一个个谎言慢慢堆砌的成的。
甚至,即使它现在活过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告诉它这一切。
云里死了,我又成了孤独一个。我有时会想,如果没有谁记得我,是否我从没有存在过。
我后来做了很多条冰鱼,抱着它们直到融化,这是为了怀念云里,我也想知道,它当时的心情。
我本来以为我也会冻死,可是没有,上天好像也不太想收我,云里才是它的孩子。
有一件事使我困惑不解,那就是云里说我是天使,蚌壳说过,我是坏孩子,而我觉得自己不好不坏,但是云里不会说谎,那么到底是什么,让我被视为一个天使呢?
我想了很久,有一天终于领悟了:
我是云里的天使,因为云里就是上帝。
而天使是属于上帝的。
那么我要像上帝忏悔,我最该忏悔的,是我间接害死了云里,却唯有这件事不令我感到愧疚。因为它是上帝,上帝是不会死的。
云里是上帝。
我急于把这一切告诉整个海洋。顿悟使我返老还童。
我还想通了一件事,云里也看不见我,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像那样相爱。
也许我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把云里的故事讲给我遇到的每一条的鱼,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这次相信了。
只有蚌壳提出了一点质疑:“如果它足够爱你,在明知回不去的情况下就会选择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它错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云里。没有。
云里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它那么迫切。
它为了和我在一起甚至可以背弃它的善良。
但它永远不会为了我而选择留在这里,哪怕它无法回去。
因为那是它的理想,它的使命,比生命更高的使命。
于是蚌壳也相信了这件事。
很多鱼请我去演讲,听我讲云里的故事。
有一天,我向一群鱼展示了我的光亮。有一条鱼轻轻地问它的母亲:“那是神吗?”
它的母亲轻轻地回答:“不知道,我想是的。”
那一刻,我无奈而释然:我曾经想要成为它们的一份子,后来想要成为它们的朋友,再后来我以它们取乐,最后当我们终于彼此接纳,它们却将我视为神明。
我不知道我活了多久。我仍然思念着云里。当我的所有罪孽赎清,上天也许会向我敞开它的怀抱,而云里,就在那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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