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畜生一样,忙着生,忙着死。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不为外人所知,但这却不是田园牧歌,不是世外桃源,只是一个人和畜生——生与死的场地。
萧红的笔触太凄冷,太残酷,读来只觉得一阵寒意直窜脊梁,以至于好几次放下又拿起,只是意识已经完全融入到了无尽的生死轮回当中了。在这里,人是卑微的,生是卑微的,死也是卑微的,生死轮回只在一瞬之间。生了便是生了,一个沾满血污的婴孩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火炕上,已经没了哭声,死了,连脐带都没来得及间断。窗子外的母猪也是生产,十几只畜生降生,活了,便也是活了。而后仅剩下孤单的文字,“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成年人死后总还在墓碑上留下一行卑微的文字,可这死去的婴儿,却是这般的廉价,找一处牛棚埋进去,而后化作庄稼地里的肥料。如此,这个生命便是完结了。人和畜生一样,忙着生,忙着死,萧红有意将农人生产死婴和母猪生产活猪崽儿放置在一起同样是生产,一旁是所谓高贵的人,一旁是畜生,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人死了,而猪活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曾经全村最漂亮的女人——月英,顶着五彩的光辉出嫁,然而婚后却一病不起,瘫痪在床。如此失去了所有,人呀,健康便是一切尚好,疾病便是付诸东流。起初,男人还在乡间寻访医疗,不久便也死了心,将妻子置在炕角落,再用砖石垒砌,好似一个“活死人墓”。直到邻人看望,才发现曾经美丽的月英面容沧桑,身体憔悴,下身尽是排泄的屎尿污物,又赶上天儿热,屎尿里再生蛆,当搬开围堵的砖石时,令人作呕的蛆早已爬满的月英的全身,尔后在山原上寻一处薄土,埋了也就罢了。在那个时代,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就是这样地卑贱,从生到死,从旺盛到衰微,只是转瞬之间,纵使你有多么美丽的容貌,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便卑贱地不如畜生。就像王婆,她说她是十分爱自己女儿的,但是当女儿碰倒了菜田里白菜的时候,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对女儿的爱,而是将女儿打的满身是伤。萧红是明白的,王婆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女儿,《二十四史》中满口的仁义道德都是虚假的,唯一真实的仅仅是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吃人”二字。
青春懵懂的金枝在尚未知晓男女之事的时候,便被成业当做了泄欲的工具,即便是身怀六甲仍是泄欲的工具,纵然是生产的前一天,她仍是泄欲的工具。直到后来鬼子来了,男人被杀死,女人被强奸,婴儿被用刺刀挑起在空中飞舞。金枝才背井离乡踏上去哈尔滨的长路,但城市也不是干净的,在一次缝纫的过程中又被性的侵犯,金枝是伤心的哭了,但看了看周围的各种货色,内心也就释然了,如此,就这么活着。当她终于挣了些钱回到娘家的时候,母亲王婆知道自己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心里是嫉妒的,再看见那印满花纹的一元票子,赶紧催着女儿去城里挣钱了,至于用什么方式她是不管的,有钱便是好。要知道,如果生命是卑微的,否则金钱便是重要的。时代的悲剧,将女性塑造成了低贱的奴隶,洗碗、做饭、生娃子,偌大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却仅仅剩下了这可怜的几扇窗,偶尔透过窗子好奇地向外张望这陌生的世界,便被讥讽为“淫”,终其一生,在屋中生,在屋中死,有的是寿终正寝,有的是半路夭折。萧红便是从这般噩梦中逃脱出来,结果是幸运的,但过程仍旧是悲哀的。被指腹为婚的汪恩甲欺骗,身怀六甲却被仍在欠债的旅店抵押,险些被卖到妓院。直到向报社写信求救才在一场洪水泛滥之时逃离,所以萧红对这种愚昧、无知、被束缚的女性打心底里气氛难平,一笔一句都是对“吃人”社会的控诉。
村里消息是闭塞的,什么革命什么队,什么国民什么队,他们愚昧地闹不清各路武装。千百年来,谁做皇帝跟他们没有关系,只顾着埋头纳粮,在他们大部分的眼中,日本人先前也被当做是一路武装,仅仅是后来的诸多暴行才改变了初衷。到处都在闹抗日,但讽刺的是他们连抗日的队伍是什么也弄不明白,随便一路武装也就加入了,如此,死了也便是死了。
还有王婆服毒自杀,女人在旁边哭着,却不是哭王婆的死,而是哭自己的孩子,哭自己的丈夫,哭自己的命苦,王婆的死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但是这场葬礼却是他们迫切需要的,这是一次集体式的自我悲愤的发泄,以此来抵挡平日里命运的不公,等哭丧完,回去又是美好的一天。而男人围在一旁抽烟喝酒,催着抬棺下葬,因为这样便可以早早收工回去,但是王婆却迟迟不肯断气,这让他们感到不耐烦。王婆的“复活”更是不能让他们容忍,毕竟一个已经被宣判死了的人怎么能够再活过来呢,总之用扁担打的鲜血迸流也要让她死,直到最后王婆忽的做起来:“我要喝水”,这场生与死的剧才算告一段落,她的求生成功了。
起初看到《生死场》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午时三刻的刑场,是生与死的中转站,而今读罢也着实相似。是苦难命运的演绎,是生命对“生”的渴望,更是麻不不仁的沉默大多数。时空是紊乱的,社会是“吃人”的,中国千百年来形成的顽固的僵化的社会组织架构无处不显示着贪婪的属性,疯狂的吮吸着本就几乎濒临死亡的中国底层人民的鲜血。同时我想萧红也看清了另一层关系:那就是更多的底层人民却无知自己所处的境遇,悲惨但却又坚定不移地一辈一辈过着贱如蝼蚁的生活,只是想鲁迅先生描写的那样麻木地观看着被绞死的革命党,然后拍手鼓起掌来,最后还不忘收集起那摊鲜血,因为老栓要用人血馒头给小栓治病哩!此时,我忽然记起《白鹿原》中鹿兆鹏说要解放底层人民,而朱先生却疑问要是那些受苦的劳苦大众不愿被解放怎么办,要是他们只是想本本分分地干着自己眼前的生计死也不放手怎么办?
愚昧地大多数是永远存在的,即使他们聪慧了,又会成为新的愚昧,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只有时间在变化,仅有生死在轮回,除此之外,一切仍是依旧!
有的人啊,真真儿的是已经死了,却俨然是个活物。
萧红的《生死场》,人和畜生一样,忙着生,忙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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