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散文集《我在人间凑数的日子》
小桥流水，月圆之夜，净慈寺的钟声响的第三声，我手起刀落手刃了最后一个仇人，摸了摸脸上粘着的血，我恶心得吐了两口痰。佛门乃清净之地，为什么我选择在这里设伏呢？因为我决定了，等到处理了这个毁我全家的仇人，我就遁入空门，洗净罪孽。我已经不知道我刀下倒了多少个生命，认识的、不认识的我已经数不清了，也不想再数了，家破人亡已经使我的心变得病态、变得疯狂。看着这圆夜，我慢慢的走向净慈寺大门，在一声声的木鱼中，我的内心渐渐放空，双手自然向胸口合十，嘴里呢喃着阿弥陀佛。
山中本无甲子，我早已忘了自己的岁数，也从常规的诵经解经，清晨扫落叶、打水浇花、撞钟、抄佛经坐上了主持。春天的红花、夏天的萤虫、秋天的枫叶和冬天的矮雪，是净慈寺每年的风景画。透过窗，看得见的是终年不变的四季轮回。
如往常的静夜一样，我如常地坐在蒲团上，神龛里燃着的香缓缓飘来丝丝淡淡的清芬，嘴里的经文从口中慢慢吐出。四周静得如同我的梦，但梦中却镀着一层白白的银光。是窗外的月光透进了我的梦么，还是往事的刀影残留在心中？梦是尘物，这么多年的佛法熏陶，我的心像一面磨平了的铜镜——照不清楚过去，也照不明白将来。从小到大，从过去到而今，我的世界只有一盏青灯，一丝香烟、圆的佛珠、几声木鱼和几卷发黄的经书。就连圆寂了的师父雕像也像极了一幅褪色的画，飘飘渺渺地影子印在墙上，像个回寺托梦的魂。
时光匆匆，风景画又换了一个轮回。阿弥陀佛！口中再次呢喃，心中罪孽渐渐消减，因而功课一日比一日疏懒。经文里的故事在心中的慢慢变成了遥远而不可靠的梦，远得比远方还要远，远地接触不到。我宁愿坐在院中的菩提树下，喝一壶自种自沏的清茶，从太阳升起到月上枝头，也不愿去费那毫无希望的努力。我的日子就像山中的一池清水，闲散而安静。
然而，想起昨夜的情景，心中依旧心如撞鹿。昨夜的山中，月色温柔地裹着寺院，惊落一地落花。我踩着青石板走过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山路去后院看天上的星星——星星是天堂里思凡的眼睛。穿过寺中那扇像月形的小门时，我看到了一条洁白莹静、通体透明的白蛇在花丛中静卧。在月色的照影下，白蛇平仄蠕动的曲线和雪艳的白是那样的柔美逼人，让我空寂多年的心渐渐发紧。也许是我内心的波动使得白蛇似乎也看到了我，懒洋洋地柔媚无骨地从我身旁滑过。我回到禅房里久久无法入睡，在蒲团上诵了一夜的经，自遁入空门时，师父一直在教诲，不要再去理会尘世的纷扰喧嚣，以清风为邻，以松竹为友——这么多年来，我不曾下山一步。可这白蛇，这条美丽的白蛇的眼波的柔媚却是那样的熟悉，一种久违的邂逅。
自此之后，我日日都往后院去。却再也没有看到那白蛇。我的心变得浮躁郁闷，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人一日日瘦了下去，袈裟披在身上如同晾在枝丫，空空地在风里摇摆。直到一日，去寺后的小溪挑水，恍然间在一泓清泉中再见到它。那清泉里开满了朵朵白莲花，浮在水上，馨香铺满小溪，流水余音袅袅。白蛇游在水中，一忽儿升起，一忽儿沉下，像裸浴的林仙。于是我慢慢放下了木桶，轻轻走近清泉，在水面上看到了倒映着的一张妩媚又涨红的脸。白蛇紧张的停止了舞蹈，又回到另一朵白莲花下盘着，安静地看着我。我停住脚步，稳住呼吸，弯下腰柔声地对它道：“我们成为朋友么？”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柔顺地滑进了我硕大如花的袖中。
此时的心是怎样的快活呵。我带着白蛇回到寺中，让它在寺里自由地游走。无论是大殿、壁梁、还是神像上，我都放任着它。我有时候曾想编织一个精致舒适的笼子让它安居，却又恐怕羁绊了它而作罢。每日清晨我愿意为它到山间去采花蕊中的晨露；愿意每夜用莲花的花瓣洒在清池中给它沐浴。有时候，我会带着它去散步，听着它细碎疏密的滑动，我便觉得这是尘世中最美的清音。我常常对它道：“我们见过面，一定见过的。”白蛇轻轻地偎着我，无语。——是前世的因果么？
四季轮回，我的身子慢慢地变得轻了。身上也长出了一片片细而透明的鳞。和白蛇谈话嬉戏时，我开始会发出嘶嘶的声音。后来，我的手足渐渐地也化成了硬的鳞片，我们结伴去采清晨的露珠，相约去后山沐浴山中的清泉，依偎在山顶上看明月和清风。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快乐，这么多年来，经历了家破人亡，遁入空门，本以为会寂寥此生，但现在我总算又找到了自己。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山中的枫叶红了一年又落了一年，山中的花开了一季又落了一季。我和白蛇已经不大外出了，山中的花木虫鱼和林间的溪流清泉都变得陌生。我和白蛇都感觉有些累了，我对白蛇道：“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白蛇点了点头，慢慢的将它的唇和我的唇印在一起。它的毒汁像风一样浸遍了我的全身。此时往日的场景又浮现眼前，心中微叹：曾因醉酒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也许爱情才是江湖英豪最大难关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五十年后的一个春天。一个远游的城里人推开了颓危欲坠的寺门，隔世的阳光跟着他走进了大殿。他突然惊住了：大殿的神龛上盘着两条风干的大蛇，一黑一白，缠绕在一起。他正欲惊呼奔门而去，一阵风过，他揉揉眼，神龛上干干净净。他静定下来，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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