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梅

                          一

1921年腊月二十四大寒，寒梅凌霜而开，一股清淡的幽香传来，仿佛让人拥有抵抗隆冬的勇气。这一天，南京世代官宦的佟家有一名女婴呱呱坠地，其父为其取名为茹梅，希望她能像梅花般高洁坚强。

茹梅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很不幸都夭折了，所以佟家只有茹梅一个孩子。茹梅的奶奶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茹梅的父亲佟清远对其行为的不满和茹梅的母亲沈懿秀出自名门之后，也只好默不作声。

茹梅很小就知道她的奶奶并不喜欢身为女儿身的她。每当茹梅看到奶奶都亲切地喊她一声奶奶，可奶奶只会冷冷地嗯一声，然后走开。由于奶奶自幼裹脚，所以走起路来缓慢而笨拙，像个不倒翁，每次茹梅看到奶奶走路的样子都不禁偷偷莞尔一笑。虽然茹梅的奶奶不喜欢茹梅，但是茹梅的父母却非常宠爱她。年幼的茹梅一向单纯开朗，并没有太把这种不喜欢放在心上。

佟家的庭院有一棵种植多年的梅树，树高而大，枝繁叶茂，像一把保护伞。茹梅很喜欢这棵梅树，最喜欢冬天梅花盛开，清香扑鼻，沁人心脾。伴着幽幽的暗香，茹梅在庭院里嬉戏打闹得似乎更加尽兴。

茹梅八岁那年，佟清远帮她定了娃娃亲，男家是当地有名的商贾之家——顾家。佟家虽是官宦世家，但都为官清廉，所以只有名声在外并没有多少积蓄。清朝灭亡后，佟清远虽然做了教书先生，但仅靠这份收入维持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显得有些吃力。顾家老爷顾仁之与佟清远深交多年，并且常常借故接济他，比如高价求他作一首诗、画一幅画，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顾斌松交给他教导。佟清远在心底里非常感激顾仁之，并把他的恩情铭记于心。所以，当顾仁之提出要与他家定娃娃亲时，佟清远沉思了一会便答应了。

年幼的茹梅并不知道娃娃亲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依然故我地做着她的佟家大小姐，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二

茹梅十二岁以前，都是由佟清远亲自教导她读书习字。随着中华民族危机日益严峻，“科技救国”的主张被提了出来，很多爱国的有识之士纷纷远渡重洋，到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以振兴中华。所以，曾在国内掀起了一股留学热。

佟清远并没有期望茹梅一个小女子能救国救民，他只希望她能快乐安稳地过一辈子。尽管佟家并不富裕，但佟清远还是为茹梅请了一名家庭教师，教她一些先进的西方文化知识，好让她远离无知、开阔眼界。这名家庭教师原是当地富商梁老爷的儿子，叫梁成竹。梁家没落前，梁老爷曾送梁成竹到法国留学四年。

每周末，茹梅都跟着梁成竹学习西方的文化知识。跟着梁成竹，茹梅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西方知识，比如西方人大都吃面包和牛排，喝葡萄酒、咖啡和热巧克力，知道了路易十四、拿破仑和伊丽莎白一世，也知道了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和大本钟等等。通过梁成竹，茹梅知道西方国家大都崇尚自由和平等，那里没有封建礼教，那里宛若天堂。

不知不觉间，茹梅跟着梁成竹学习了三年多了，她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在这期间，梁成竹不仅悉心地教导茹梅，还对她非常好。他常常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和她喜欢的零食给她，还把他在法国留学时买的纪念品送给她。想着想着，梁成竹的脸浮现在茹梅的脑海里。梁成竹长得非常英俊，眉毛浓密而英挺，眼睛深邃而有神，鼻子俊俏而笔挺，嘴唇削薄而红润，牙齿洁白而整齐，皮肤白皙而光滑，就一活脱脱的美男子。不得不说，造物主对他真的太过厚爱！ 不知怎的，她竟非常期盼他今天能早点到来。

不一会儿，梁成竹便神秘地笑着走进来，把一个精美的篮子递给茹梅，并温柔道：“给，温度应该刚好，趁热吃了吧。”

茹梅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啊？”当她用双手接过篮子，注意到他提着篮子的那只左手的食指指尖被纱布缠着，便着急问道：“梁老师，你的手怎么了。”

梁成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剥莲子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不用担心，这都是小事。这是我亲自给你做的银耳莲子羹，快尝尝看好不好吃。你昨天不是馋着想吃吗？”

茹梅感动道：“梁老师，你对我真好！”

梁成竹却正色道：“只要你喜欢就好，还有，茹梅，我希望你叫我成竹！”

茹梅满脸通红，羞涩地低下了头，心早已乱了节拍。

茹梅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她心里疯狂生长，她知道这种情愫不应该萌生在她这种定了娃娃亲的人身上，可是她管不了也抑制不住：她喜欢梁成竹！

                          三

茹梅还有三个月就要行笄礼了。按照双方父母最初的约定，等茹梅过了及笄之年就嫁到顾家。茹梅想到这就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茹梅思忖片刻，心想父亲为人守信而执拗，说服他比登天还难，而顾老爷一向仁慈，常常周济当地的穷人，顾斌松也很和善有礼，顾家是一个的突破口！

不一会儿，茹梅就吩咐仆人，要她到顾家邀请顾公子来一趟。

半个小时后，茹梅看见顾斌松向她缓缓走来。这时，茹梅心想顾斌松长得仪表堂堂，并且待人彬彬有礼，嫁给他应该会很幸福吧，只可惜她不喜欢他！

等顾斌松走到茹梅面前，茹梅便找个理由支走仆人，把顾斌松带到自己的房间，并且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顾斌松看她这神秘兮兮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他完全不知待会茹梅说的话会让他心如刀割。

茹梅一脸正经地哀求道：“顾哥哥，你可不可以叫顾伯伯向我爹提出退婚？”

顾斌松如遭五雷轰顶般呆住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木然问道：“为什么？”

茹梅见他露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仿佛被揪住一般，向他坦白道：“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此刻，顾斌松回过神来，压住满腔怒火，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他是谁？”

茹梅怯生生地说：“梁成竹。”

顾斌松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是他？”

茹梅给自己鼓了鼓劲，大声说：“他对我很好！”

顾斌松锲而不舍地问道：“有多好？”

茹梅继续大声说：“无条件的好！”

顾斌松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哼，无条件的好？！人都是自私的，谁能一直无条件地对别人好？人都是有私欲的，如果他暂时无条件地对你好，那么我怀疑他对你别有所图！”

茹梅气愤地反问：“那么你的私欲呢？”

顾斌松迟疑地问道：“什么？”

茹梅质问道：“你也对我很好，那么你的私欲是什么？”

顾斌松被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问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真诚地对茹梅说：“茹梅，我喜欢你很久了。如果这辈子非要跟一个人共度余生，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茹梅冷冷地说了一句，可我不喜欢你，便走了出去。

茹梅愤愤地想，顾斌松为了想要娶她这么污蔑成竹，真是太可恶了！

三天后，茹梅得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那就是顾家想要等茹梅行完笄礼就把她娶进门，而且她的父母也已经同意了。

茹梅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是梁成竹到佟家教学的日子，等梁成竹一到，茹梅便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了他。

梁成竹一把抱住茹梅，悲伤地说：“茹梅，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茹梅不舍地答道：“我也是！”

茹梅暗暗地想，我决不能嫁给顾斌松。

                          四

一天晚饭后，茹梅来到佟清远跟前，十分正经地对他说：“爹，我想退婚！”

佟清远惊愕地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茹梅悲愤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佟清远大声说：“不行就是不行！”

茹梅了然地说：“哼，我知道为什么不行。我知道顾伯伯一直都在接济我们家，我知道你让我嫁到顾家是想保住你的富贵生活！你这是卖女求荣！”

佟清远震怒了，扬起手打了茹梅一巴掌。

茹梅边哭着边捂着脸跑回房间，只听见身后母亲埋怨父亲的声音，你怎么打她了。

其实，佟清远打完茹梅就后悔了。茹梅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打她，当时他真的气急了。

不一会儿，母亲便来到茹梅的房间，劝说道，其实你父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茹梅只顾着自己抱头痛哭，根本不理会母亲说些什么。

接下来，佟家辞退了梁成竹，让仆人看住茹梅，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刚开始，茹梅整天不吃饭，并且大哭大闹，到后来，她吃饭了，也不哭不闹了，让人觉得她已经接受了现实。

在茹梅还有五天就要行笄礼的时候，她趁着仆人放松警惕，逃了出去。她找到了梁成竹，跟他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梁成竹看着泪水涟涟的她，坚定地说：“茹梅，我们私奔吧！”

茹梅迟疑了，她心想，我虽然不想嫁给顾斌松，可没想过离开父母，离开这里啊！

梁成竹看出了她的犹豫，用力握住她的双肩，笃定地说：“茹梅，离开这，你就自由了！离开这，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到法国去，那不是你最向往的地方吗？！”

茹梅一脸向往，喃喃地重复道：“法国？”

梁成竹对着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嗯。”

茹梅心想，是啊，法国，那是我最向往的地方。茹梅还想到了那不喜欢她、裹脚的奶奶。裹脚，像戴在颈上的枷锁；像戴在手和脚上的桎梏；像困住鸟儿的牢笼！可是，法国不一样，那里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更没有吃人的封建礼教，那里只有自由和平等。茹梅对着梁成竹点了点头，坚定地说：“好！”

在得到了茹梅肯定的回答后，梁成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五

梁成竹带着身无分文的茹梅先到广州，几经辗转，一个多月后，他们终于到达巴黎。在安顿下来后，茹梅怕家里人担心，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人她已经跟梁成竹到了巴黎，让他们不用担心。除了临离家出走的时候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信，这是茹梅第一次写信回家。茹梅把信寄出去后，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来信。回信在一个多月后寄来了，是母亲写的。母亲在信中埋怨茹梅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让家里人担心，但更多的是怕她在外受苦，母亲还给她寄来了一些钱。茹梅看完信后觉得眼睛涩涩的。

茹梅把母亲寄来的所有的钱都给了梁成竹。梁成竹待茹梅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常常带她去游览各名胜古迹，也常常带她去尝各种美食。茹梅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在这里，她有自由，有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爱情，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就是她梦中的天堂!

这几个月，茹梅一直和母亲通信。突然，茹梅和母亲的通信中断了，母亲的最后一封来信是在7月10日，近两个月，茹梅都没有再收到母亲的来信。现在时局不稳，茹梅担心家里人的安全，就又写了一封信并寄出去。

没有了经济来源，梁成竹和茹梅的生活变得拮据了起来。茹梅时不时地听到梁成竹的抱怨，她渐渐觉得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她因为言语不通要事事依赖他，所以她并不敢多说什么。

几日后，也就是9月18日国内暴发了战争，茹梅心急如焚，立刻写了一封信并寄出去。可是信寄不出去了，寄一封，退一封，寄一封，退一封，如此反复。直到1937年12月13日，茹梅知道了一个让她无比悲痛震惊的消息：南京沦陷了，而且侵华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大屠杀和奸淫、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几周后，茹梅知道了一个让她崩溃的消息：日军在南京进行大屠杀，遇难人数超过30万人。

茹梅看到这条信息呆住了，片刻后，抱头痛哭。

梁成竹看到后觉得不忍便轻声安慰她：“别太担心，也许你的家人并不在这场灾难当中。”

茹梅觉得很欣慰，梁成竹也在担心他在南京的家人吧，但他在担心他的家人之余，还反过来安慰她。她轻声哽咽着说：“但愿如此。”

茹梅由于担忧家人的安全开始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每一晚，她都在睁着眼睛等天亮，希望能等来家人平安的消息。

梁成竹非常担心茹梅的身体，他温柔地对茹梅说：“你这样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去睡觉吧！”

茹梅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并带着哭腔说：“可我睡不着。”

梁成竹恼了，他压住怒火对着茹梅大声说：“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就这样一宿一宿地不睡觉，还没等来你家里人的消息，你自己的身体就已经先垮了！茹梅，听我说，乖乖去睡觉。”

看到梁成竹这么关心自己，茹梅心里一甜。她嘶哑着声音，轻声对他说：“成竹，你不用太担心我。你放心，我会尽力睡着的。”

三天后，茹梅终于累得撑不住了，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饿醒。茹梅醒来后发现梁成竹不在，她把房子都找遍了都没找到他，然后，她发现家里的钱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茹梅心一凉，然后苦笑道：“难怪你一直劝我睡觉！”而后，她陷入无尽的悲哀和苦痛当中。

在认清了这个不争的事实后，茹梅决定出门找工作。她拖着饥饿疲倦的身子找了一家又一家，因为语言不通，她连最低下的工作都没找到，还遭受了不少白眼。这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由和平等的拥有是建立在一定的条件上的，决不是单单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就能拥有。四个小时后，茹梅来到了一家中餐馆，餐馆的老板是个南京人，知道她是佟家大小姐后便收留了她。从此，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茹梅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

                          六

一年多后，餐馆迎来了一位茹梅熟悉的中国客人。顾仁之在抗战前带着家人逃到法国，几经辗转，他终于打听到茹梅的下落并找到她。当茹梅见到顾仁之时，两人的眼眶都湿润了。他悲切地告诉茹梅，她的家人都在战争中遇难了。茹梅的脸上有大颗的眼泪在不停地滑落。顾仁之把脸侧到一边，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眼泪。顾仁之把一封信、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和一个精致的正方形的小盒子递给她。那封信和那个长方形的大盒子是母亲托付顾仁之交给她的，而那个精致的正方形的小盒子是顾斌松给她的。

信依旧是母亲写的，原来之前母亲给茹梅寄的钱是她把自己的陪嫁首饰当了换来的，那个长方形的大盒子是她最喜欢的首饰，她不舍得当就托顾仁之带给茹梅。母亲还告诉茹梅，其实，佟清远不是因为钱跟顾家定娃娃亲。他是觉得顾仁之仁慈，顾斌松温和善良，这是可托付的人家。他并没有期盼茹梅能活得有多出色，他只希望茹梅能快乐安稳地过一辈子。信的落款日期是1937年9月5日。茹梅看完信后，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顾仁之告诉茹梅，那个精致的正方形的小盒子装的是顾斌松最喜欢的玉佩，他过去常常把它戴在身上。顾斌松觉得当时执意要娶茹梅错了，于是把他最喜欢的玉佩送给她，当作赔礼道歉，也当作对她的祝福。顾仁之告诉茹梅，其实，顾斌松很小就喜欢上她了。那年，顾斌松十岁，第一次跟着顾仁之到佟家做客。他独自跑到庭院里玩，在那里，他看见了茹梅也在庭院里玩，还不小心摔倒了，摔倒后，她不哭也不闹乖乖地自己爬起来，看到了向她走来的顾斌松对他粲然一笑。顾斌松看到茹梅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灵动，宛若一汪清泉。当时，顾斌松就喜欢上茹梅了，回家后央求顾仁之帮他和茹梅定娃娃亲。顾仁之一直很欣赏佟清远的正直和清高，觉得茹梅是一个很单纯可爱的孩子，所以就同意了。那时的茹梅才八岁。顾仁之还告诉茹梅，他拗不过执意要参军的顾斌松，就由着他去了，而且他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讲到这时，顾仁之泣不成声。茹梅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觉得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而无力的，她只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顾伯伯，对不起！”顾仁之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经过苦学法语和不断地学习，还有顾仁之的帮助下，三年后，茹梅成了一名记者。

时隔六十多年后，一直孑然一身的茹梅回到了佟家。曾经偌大的佟家，如今已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只有那棵梅树依然故我地矗立在那里。

只是那棵梅树，它并不参与人间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