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是心跳的停止，是生命的终结，是哭泣和诀别，是墓碑和葬礼。这是一个沉重的文字，年轻的我们不愿轻易面对它，但最终，每个人都得面对它。曹孟德有言：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即便是站在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也难免要历尽劫波，奔赴最终的归宿——致死亡。
1独自苟活着
曾经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却一直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我想，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可能因为身边的朋友都好好地活着，而我没有必要成为特立独行的那一个。自始自终，我都是一个胆小鬼，不敢越过生命的禁区，不敢成为先驱者。所以，哪怕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没有远方与诗，我都会一直好好活着。
生活最简单的法则就是生下来，活下去。我为什么活着？平白无故地活着，因为贪恋人间的美好，因为一切生存的意义，略大于死亡里的虚无。也因为惧怕死亡，所以我能苟活到老。这是不是一个可笑的悖论？但事实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惧怕与日俱增。正如诗里写的：
《怕水》
文/王子羿
这些年来，恐惧徒增
怕山，怕水，怕日，怕月
怕山塌了，压坏了父亲隆起的脊梁
怕水深了，我柔弱的身骨与水草纠缠不清
怕日光暗黯，我无法重置光明
怕月光游离的时候，我笛声，无处安放
也怕过山重水复，无路可寻
怕夜晚迫近，我的前方一片泥泞
当然，年岁徒增以后
怕我葬身的土壤，成为一片盐碱地
怕我腐败的尸体，不小心堵住了虫蚁的洞穴
怕先父母而去，老泪纵横的脸，我无法直视
怕泪水太多，与雨露混淆
怕清风不语，山自沉默
怕我的祷告，无人聆听
怕爱人手心的掌纹，变成诗的讯号
怕我的诗文，变成情感的黑洞
怕麦田荒芜，稻草人的孤独，无法瓦解
怕哭了，梨花带雨的情事，无人安慰
怕我的苦笑，强忍着，儿女不懂
怕只怕，水深了，山高了
世界变了，而我终于走不动了
——我愈来愈怕水
而我的惧惮远不止这些
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我们不是幸存于世的孤儿。早在几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教会我们穴居和相爱。所以，我更不可能轻易向死亡妥协，因为我有我的父母，爱人和朋友，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份子。他们身上有我命里不可或缺的所有情感，我不可能轻易剪断与之相联的纽带。因为有了责任和使命，它们会持续不断地影响着我生活中的点滴，直至成为令我坚定不移地生存下去的动力和羁绊，它们会让我活得小心翼翼，有所顾忌。正如，小时候韩剧里常常令我落泪的对白：我不害怕死，但我怕我死后，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2近在咫尺的死亡
有没有有那么一刻，你离死亡很近？比如，飞蛾扑火，比如另一只飞蛾赶赴同伴的葬礼。这种仪式，在人间代代相传，成为最古老而约定俗成的生存法则。而我们人类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代生息繁衍，一代代新生，一代代老去。
有一些死亡，离我们很遥远，比如焚书坑儒。一个文化高度专治的时代，文人的哭泣和挣扎，都是徒劳。与其屈辱着生，不如慷慨赴死。有一些死亡，大过于死亡本身。比如西楚霸王之不肯过乌江，因为有一种叫作尊严的东西，大于死亡的重量。有一些死亡却是近在咫尺的，比如亲人的悄然离去。
1996的夏天，爷爷走了，带着病痛和不舍走了。那时候并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不懂一个人的离去，就要带走一群人的记忆。而我和爷爷之间的交集并不多，甚至于多年以后连他的轮廓也无法记起。当我触摸到爷爷冰凉的身体，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死亡就是缄默不言，就是一次长久的沉睡，就是作别人间，抵达另一个国度。入殓的时候姑姑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我很想哭，鼻子酸酸的，但我没有哭。我很想把他摇醒，我很希望爷爷能再带我去一次他经常去的茶楼，再吃一回爷爷买的发面饼。可是眼前的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再也不会动了，再也不会把他亲爱的孙子举过头顶，骄傲地说一声，这是我最乖的孙子。
转眼到了2016年，刚好是爷爷逝世20周年的纪念日，他的儿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有的已为人父，他们有的有了自己的孙子。渐渐地，那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被时间遗忘了，一同被遗忘的还有失去亲人时的悲伤。时间总能愈合所有伤口，总能化解所有悲痛。人间没有长存的爱与恨，死亡也替你宽恕一切。1996年的夏天已经走远，但至今我仍很怀念。爷爷，你在另外一个国度还好吗？
3如法炮制的死亡
小黑死的时候，眼里带着绝望和悲痛。我知道，我无法阻挡这一切。在这世上，太多的悲剧在上演，太多的杀戮在发生。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自然的生存法则。而我们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主宰着所有无辜生灵的生杀大权。很感激在物种进化的艰难历程中，万能的造世主选择了我们，感激祖先们遗传给我们的智慧，感激他们与自然不屈的斗争最后为我们创造的盛世繁荣。但这些，并不是我们漠视任何一个卑贱的生命的资本。
世人唾骂秦始皇的残暴，唾骂他焚书坑儒，但我们却在重蹈着他的覆辙，不知疲倦也不知悔改。我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名字叫作一千种死法。而每一种死亡方式，就是对应着人间的每一种苦难。正如唐玄奘师徒四人西天之路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每一次的艰辛，都是一种历练和成长。每次的日出日落，我们的生命日历都对应地减去一天，而我们也离死亡更近一步，但这些也并不是我们向命运投降的理由。曾经很感动于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在生离死别之际对罗丝说的一番话：
Youmustdomethishonor...promisemeyouwillsurvive...thatyouwillnevergiveup...nomatterwhathappens...nomatterhowhopeless...promisemenow,andneverletgoofthatpromise.（你必须答应，要活下去……不……不能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露丝，……答应我，一定做到，……）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我们人类，何况乎渴望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小黑。小黑是阿黄生下的最丑的一只狗，因为毛色黑白间杂（在我们当地视为不祥之物），所以从未得到我和家人任何一丝多余的眷顾。给小狗们喂食的时候，我都会很刻意地把它赶到一边去，而它只能默默地看着兄弟姐妹们快乐地进食，自己难过地躲到一边。甚至于有一次，它把我喂给小花的饼干给抢去，我愤怒地踢了他一脚，并且晚上把它关在门外。大冬天的深夜，外面格外寒冷，它拼命地喊叫着，不停地用爪子抓着门。它企图以这样的行径乞求我的怜悯，但是我并没有理会。
后来有一天，长久伯伯提着麻绳和麻袋来到我家，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果然，在爸爸和长久伯伯的联手合作之下，小黑成为了他们的猎物。长久伯伯用套绳勒紧了小黑的脖子，然后吊到树上。小黑不停地挥舞着四肢，拉命地呼喊着，但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很快，它就失去了知觉，变成一具尸体，悬在树上，像一樽石像，令人畏而生寒。
小黑走了，带着所有的不愉快离开人世，我自私地期望这一切对于它是一种解脱。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遭人嫌弃，再也不会卑微地活着。许多年以后，我再也没养过宠物。因为我总能想起它临死时绝望而无助的眼神，因为我相信世上还有更多的小黑在被屠戮。我们不该剥夺它的本性，因为它们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沦为我们的玩物，它们需要自由和快乐，它们不需要被别人主宰生死。
《杀狗的过程》
文/雷平阳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4人间的过客，盛世下的蝼蚁
有一次朋友突然问我：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QQ和微信怎么办？我们的博客，空间和社区将无人打理，就像荒芜的田园，野草丛生。我说顺其自然吧，毕竟我们是光着屁股来到人间的，就算到死的时候，我也不想带走太多。我想对逝者最大的宽慰就是，人间的悲喜都与之无关。因为渴望活着，所以死亡变得有了重量；也因为有死了亡，所以活着变得格外珍贵。我们不轻易向死亡妥协，但我从不轻易就死。
后记，我很想略带诙谐地讲完这个沉重的话题，下笔之后却发现字字带泪。我很希望此刻有一个婉转而温柔的词汇，垄断整篇文章里的严肃基调。后来才发现如此会显得荒诞可笑，因为每一个悄然离开的人，都需要得到尊重。我们可以在一场婚礼上笑着去哭，但不可能在一场亲人的葬礼上哭着去笑。无论生死，这是一个庄严的命题，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是神圣而高贵的。
王子羿：湖北黄梅人，90后灵魂诗人，心灵鸡汤教主，自由撰稿人。风格飘逸而多变，文字充满质感。著有个人诗集《我的左手，更接近上帝》，自传体青春散文《史记青春》。坚持无意识创作，坚持用文字沟通万物。文字于他是一种挣扎，也是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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