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清晨,伴随着“嘭”的一声,贾高雷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面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六条遒劲有力的虫腿在无意识地舞动着。他感觉到脑袋后面有什么东西把自己高高地撑起来,身体悬空着,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头部和腹部底端。
“我是变成一只甲虫了吗?这可不像是梦啊……”他迷迷糊糊地想。脖子处传来阵阵酸痛,“我得换个姿势才好”。他试图控制自己翻个身,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只是稍微费了些力气就翻了过来。胡乱地踢腿翻身的过程中,床上乱放的衣物也帮了不小的忙。六条腿落在床上,贾高雷感到了些许的心安。
翻过来之后他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脑袋顶上好像是有个很长的犄角。很快,贾高雷又发现到坚硬的背壳是可以张开的,下面竟然还有一对翅膀。
环视四周,这个已经住了十几年的小房间,突然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墙上用双面胶贴着几张名画的印刷品,有梵高的《向日葵》、《星空》,蒙克的《青春期》,还有达芬奇的素描《自画像》和丢勒的素描《祈祷之手》和《九十三岁老人像》——无用的装饰物——都是高中学美术的时候买的。电脑桌上摆满了小垃圾桶、纸抽、游戏手柄、饮料瓶等杂物。整个屋子略显拥挤,地上胡乱地扔着几个啤酒罐子。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世界名著,都是些很多年前买回来的,看了几页之后束之高阁再也没有翻动过。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用看了。
床头摆放着一个机器人造型的时钟,指示着现在的时间,五点半,秒针还是一如既往悠悠然地向前走着。他把一条腿伸向枕头旁边的智能手机,抠来抠去,却怎么也无法点亮屏幕。
贾高雷猛然意识到,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嗯,人生总有结束的时候,混吃等死的他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结束。
一年多前,高考失利之后,他失去了对人生的一切希望,自此混吃等死。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抱有什么希望。
人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人类与昆虫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收回神游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么呆下去了。必须要离开家出去,要是父母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肯定得吓坏了。
他试着张开背上的硬壳,似乎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贝壳打开,柔软的羽翼也伸展出来。“哈哈,我有翅膀,真是感谢上天,这简直是恩赐,我没有变成像格雷高尔那样细小的短腿,只能在地上爬动的甲虫。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真的变成了格里高尔一样的甲虫,我该怎么办呢?我可能还是有能力爬出屋子——如果卡夫卡的描述的情况属实的话——来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院里。客厅的门没有锁扣,比房门要容易打开得多。可是到了院子以后又该怎么办呢?那两扇大铁门我肯定是无法打开的……
唉,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又没有面临那样的困难,先解决当前迫在眉睫的问题吧。要尽快从家里逃出去。”
看看时钟——现在看不了手机的时间了——幸好还有一个旧式的时钟,让它可以准确地判断出现在的时间,四点五十多,分针还在持续逼近表盘顶端的数字12——这个时钟其实一直都没有装电池,前两天也不知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就给时钟装了电池——没想到这一刻就派了大用场。
先下地,他这么想着,同时伸展翅膀快速扑棱了几下,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怎么会完全没有声音?不可能肯定应该有点声音的,即使一个小蚊子都会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一定是我没听到声音……”还是先不要用翅膀了,而且翅膀一伸展就几乎碰到墙边的壁橱了,在屋里是用不了的。
只怕刚才的动作已经惊扰到了隔着一个客厅的房子对角卧室里的父母。他凝神静听,确定父母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响动,才又把一只长腿慢慢地踩向地板砖。一只脚落地站好,再动第二只脚。还好,他安全地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他兴冲冲地往门口爬去,突然脑袋上被顶了一下,噢,是头上的角先顶到门上了。也许我可以直接用角来开门,可是脑袋顶来顶去,这个角怎么也挂不住门把手,他的心里一瞬间就变得烦躁不堪。他立即停下了动作,他很清楚,哪怕是什么也不做也要比在冲动中蛮干一气要强得多。
他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前腿——他觉得前腿应该要比角好控制一些——果不其然,当颤颤巍巍的脚趾刚碰到门把手,脚趾上的弯钩一下子就钩住了。好、好、他慢慢地往下压腿,随时小心脚趾会滑下来。把手一点点往下走,锁舌也随之一点点往里收——成功了,但不要高兴的太早——突然“嗒”的一声巨响,脚趾滑落,锁舌重新插入槽中。
“没事、没事。”他自我安慰着,“一般这时候父母还不会起床的,难道偏偏今天就会早起吗?不会的、不会的。”
他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尝试,终于打开了门,径直往客厅门爬去。途中都不敢往父母的卧室看上一眼,好像一看就会吵醒父母似的。客厅是对开的铝合金门,门上没有自动锁扣,中间胶条紧紧地挤压着。若在平时,他可以用手压住一侧门,再轻轻拉开另一侧。再多顾虑也没有用,拖得时间太长反而更麻烦,他这次毫不犹豫地用脚趾挂在把手上用力一拉,“哐”一声,门开了,还撞到了他的头角。父母卧房里传出翻身的声音。贾高雷下意识地停住动作,警惕地歪着头。过了片刻,不再有声音传来,贾高雷爬到院里,歪歪斜斜地飞上了偏房的屋顶。
一阵嗡嗡声使母亲醒来,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窗外一大团黑影飞上了屋顶,即将失去大儿子的可怜的母亲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最后离别的时刻,贾高雷趴在房顶上不动,并没有回头看一眼。不需要告别,那只会徒增伤感,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掉。他们可能会伤感一时,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我本来就是多余之物,干干净净地消失,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永别了——
贾高雷向着朝霞飞去……
2
在屋顶上起起落落,经过了一段忘乎所以地飞行之后,他到了村边。村周围原本都是耕地,多年前被政府征收了之后一直荒废着,有的村民看政府迟迟不占,又种了些蔬菜果树什么的。再远一点是一条五十米宽的油路。太过开阔的环境非常容易暴露自己,显而易见,如果被人发现的话,“我一定会被抓进实验室的。”贾高雷对于这一点毫不怀疑。
“怎么办,我最好是能找到一片深山老林藏起来——啊哈,我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我甚至以为这样子会比作为人类更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好。”
“我应该往西走,西边有山。”,他动身往西边折返,尽量挑选着合适的路线在屋顶上爬行,只在必要的时候飞一小段。
大白天在村子上空活动太容易被人发现,他决定蛰伏在一个较高的屋顶上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在一幢高房子上落下来之后,贾高雷就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停下一切思绪,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可是,就是这么点小小的想法也没能得逞,不一会儿,贾高雷就感到了背上难耐的灼热。夏日里,初生的太阳也会散发出难以承受的热量。“不行,我得找个阴凉地避一避,上哪呢?”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同时也产生了些难以抑制的烦躁,“为什么我都变成一只虫子了,还有这么多烦人的琐事?”
他想起了小时候住过的爷爷的房子,房子位于一个小胡同的深处,那是村子里最古老的一条胡同,现在因为长期没有人走动,早在多年前就被封住了。贾高雷是个很怀旧的人,故地重游的想法刚冒出来,心底里隐隐有几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高兴。
土坯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兀自伫立着的几面砖墙也东倒西歪,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从旁边经过都让人担心砖墙会突然倒下压到自己。倒是树木野草长得郁郁葱葱,潮湿空气毫无闷热之感,在树荫的遮蔽下竟有几分凉爽。
这一片荒凉与周围外面贴着光洁闪亮的瓷砖的高大住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幼年的记忆浮现于脑海之中,这只巨大的甲虫思绪万千。一阵阵香气飘来,原来是腐烂的树叶,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大快朵颐之后,精神终于有了些许振奋。
“这里有足够的食物,也许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直到死亡。”他懒懒地想,“不会有人进来的,只要我小心点,也不一定会被周围住户发现。”这种想法一出现,贾高雷突然就觉得到浑身没了力气,昏昏沉沉地睡去。
中途迷迷糊糊醒来几次,但都很快又睡去。等他彻底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不过正值夏日,依然人声喧嚣。他按捺着心里一种莫名的冲动,极有耐性地等待深夜的降临。
等待着、等待着,越是接近最后的时刻,他的内心越是镇静。深夜,窗户透出来的光亮熄灭了,他依然安静地等了一刻钟,不能因为一时的急躁而导致什么意外的出现。
终于,他伸展半透明的翅膀,不顾一切地往西边飞去。
不停地飞,不停地飞,向着夜空,向着自由,向着不可名状的远方飞去。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量,重重地摔在一片荒野上,再也无力动弹。
就此离开吧。
3
但是他再次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大森林之中,眼前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这是梦吗?”他能感觉到自己依然是一只甲虫。
还没来得及感受喜悦,他就看到了几个生物学家模样的人围在旁边观察自己,其中几个手里拿着些复杂的仪器。晃晃脑袋,感觉到犄角上似乎是被装了什么异物。
“看来是被抓起来做实验了,这是在什么森林公园吗?”凭着人类的记忆他做出了这样的猜测,转念又想到,“毕竟是现代的文明人类啊,他们还十分重视活体的研究呢,要是在古代,我肯定就被当妖怪直接打死了吧。”
“还能怎样呢?这样的处境我应该满足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我当珍稀动物精心保护呢。”绝对的自由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所寻找的自由其实只是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最舒适、恰当的方式。
有所追求就要有所付出,任何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肉体的力量,意志的力量总有耗尽的时候。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你不断地追寻自由,同时就被一个名为自由的牢笼紧紧束缚。
周围的科研人员渐渐远去,他陷在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之中。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仪器了,本来他对自己的身体也还未曾熟悉。他身上独属于人性的愚蠢执迷正在一点点消失。我爱你们,我竟是如此深沉地爱着你们——当你们毫无保留地热爱众生时,我才热爱你们,就如同你们热爱众生一样地热爱你们。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贾高雷终于谅解了人类,也谅解了自己。
良久、良久、良久的安静之后,贾高雷的人类知觉完全消失。一只巨大的漂亮的威武的甲虫迈出轻盈的步伐,安然闲适地漫步于宇宙之中。
人类与自然在他眼中也已没有了分别。
后来那些科研人员居然真的没有再来打扰他,也许人类后来还在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但是他毫无察觉。随他们去吧,他们会因此而快乐,那就随他们去吧。人类,正把大自然逗得呵呵大笑呢,他们也是太好玩了。
两个月后,他呼出最后一丝气息,在期待已久的舒适之中安详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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