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随父母来到Y市定居。在学校里听不懂同学们的当地话,她们说的“大菠菜”实际是“大白菜”,她们说的“老四”实际上是“老师”,她们说的“噶油”实际上是“割肉”…...图画课上因为听不懂老师说的话,我人生里第一份美术作业只得了60分。看着因反复擦涂而笼在铅灰中的兔子灯,自卑得要死,我觉得老师是为了鼓励我才让我及格的。
每天和我顺路一起上学的女生倩倩,剪着整齐的刘海,乌黑的童花头,面团团的脸蛋,穿着雪白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软皮的小红鞋。她那么好看,那么齐楚可爱。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看看自己穿的袢扣的花布鞋,真想裤子再长一点儿,能把它们遮住,而我的裤子却令人尴尬的不够长,因为长得太快,我的两只瘦骨伶仃的脚踝总是那么张扬的露在裤子外面。
我真希望也能有双红皮鞋呀。
四年级的时候,妈妈有天下班回来笑着递给我一个纸盒,说:“喏,这回你高兴了吧!”里面是一双娃娃脸的红皮鞋,可不是我心仪的那种红色,而是难看的猪腰子色。为了能多穿两年,妈妈有意买大了几号,穿起来咣里咣当的,我的脚就像套在两只船里,走起路来踢拖踢拖的。好歹是双皮鞋,勉强能混上一点儿同龄人的时髦。我整天穿着,好像非常喜欢的样子,实际上是因为我没有别的皮鞋可以给自己争脸面。皮鞋越穿越硬,我绝望地穿不完似的穿着,日子一下子变得很长很长。当它终于被踢破了鞋尖,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妈妈把鞋拿在手里端详着:“可惜了,皮子这么不壮,大小倒还能穿的。你脚上长牙吗?踢蹬东西。”
我心里疑惑,是不是再好的鞋到了我脚上也会迅速变丑变坏。
初三的时候,父亲从外地回来,带回许多摄影杂志。妈妈常拆了彩页给我和妹妹包书皮。我看到这样一张照片——雪洞似的房间里有阶梯状的鞋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款式的皮鞋,尖头高跟鞋、马丁靴、长筒马靴、方跟皮鞋……它们都是同一种红色,和小时候倩倩的那双红鞋是一样的,鞋架前站着一个手捧鞋子的外国男人,矮梯上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一手拿着把羊角钉锤,一手拿着一只红皮靴,俊男美女,他们都着一身白衣,对着镜头快乐的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钉锤的那一点黑给整幅作品添了一分恰到好处的俏皮。这幅摄影作品叫做《红鞋》。
我喜欢他们的灿烂笑容,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也坐在一堆红鞋里拍出同样的照片来。
结婚的时候选婚鞋,犹豫再三,没有选红色,因为觉得日后穿的机会不太多,买了一双银色和粉色相间的高跟鞋,心里有些怅怅的。
孩子一岁了,运动品店里的一双红色慢跑鞋令我眼前一亮,请店员拿给我试穿。店员立刻说:“不用试。你穿不起来(感觉)。” 没有挪步。我不死心,心里那股红鞋的火苗热乎乎地烧着,坚持试穿。当我在镜子中看到灰扑扑的憔悴的自己时,我简直不能够再看第二眼,就像是硬穿了灰姑娘水晶鞋的粗俗妇女。服务员说的没错,这不是我的鞋。我已经在孩子丈夫公婆还有工作里面目全非,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去幻想红鞋!
啊,红鞋,红鞋,我的红鞋!
我还敢穿红鞋吗?
女儿11岁了,给她买了一双红鞋,小红辣椒一样的可爱。没想到女儿不喜欢,我没有退货。放在鞋柜里,偶尔自己穿上端详一下。
下岗、失业、漂泊、婚变反而令我爆发出力量,我开始写文章、画画、进行各种学习,尝试从未想过的另一种人生。我知道,我现在已能够穿上那双店员不屑拿给我的曾令我尴尬窘困的红鞋,生机勃勃的生命穿什么都好看。
在淘宝上浏览的时候,中意一款鞋,问爱人是选红的好还是黑的好。他说:“你已经太多黑色的鞋子,选个红的也很好看。”我心动了,放在购物车里很久,但最终等到商品下架也没下单。
前天,从老妈家阳台往楼下看时,瞥到经常出没在附近的一个美容院大妈,她头发焦枯蓬乱,面色晦暗,乌着眼圈儿,脚下踩着一双矾皮的红鞋。
我嘴角轻轻扬起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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