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醒啦。”
一叶扁舟前行缓缓，漾出波纹淡淡，青萍绕楫，星河沉舟，朦胧间不知已飘荡至何江何岸。
环顾四周，我本该对这亦真亦幻之景感到疑惑，但内心却若静湖无波，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顺其自然地，我问道。
“日落了，是掌灯时候啦。”我这才悄悄打量起与我同乘一舟的人——难为这小船堪堪承受我们的分量。一眼瞧去，眸子清明如水晶，就知道这是个清纯善良的小姑娘，就是皮肤稍有点黑，像常在风日里养着的。
“多谢你载我一程，看你熟练的样子，是经常为过路人摆渡吗？”“从前守的是渡船，划桨也难不倒我。”她这么说着，却又低头腼腆地笑了。
二
入夜，天上星光点点，映得水上也波光粼粼，有如日照。不知这水是溪是河是江，两旁影影绰绰似有幽草丛生，又好像漫无边际。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奇异的静谧笼罩着。
“啊，是小英子！”小姑娘忽然悄声道。
“什么英子，学骆驼的英子？”
“什么骆驼，是庵赵庄的小英子！”
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望去，竟突生一河岸，那叫“英子”的女孩子正朝这边招手。
“哎！你们往哪去呀？”小英子剥着莲蓬问。
“往前去。”小姑娘应着，手中的桨不停。
“下次来给你们煮鸡蛋吃，还有芋头和藕团子——”
真是个活泼的姑娘。船行较快，不一会儿小英子就没入后头的黑暗中了，但她热情的余音回荡在水面上，为我们送行。
“这是假的小英子。”不知怎的我脱口而出。“怎么是假的，小英子就是小英子呀。”小姑娘蹙眉。我也发觉这似乎有点无礼，但坚持说道：“小英子是诞生在梦里的，梦是假的，小英子也是假的。”“那这个英子就是真的吗？”
猛然抬头，另一面的岸边上一只大骆驼跟我对上了视线，这荒诞的场景着实把我唬了一跳，小船也跟着晃了两晃。骆驼和它旁边的“英子”一起咀嚼着空气，同时朝我们望过来。
“你们走水路，是要看海去吗？”英子停下动作。
“我们往前去。”我学着小姑娘的语气。
“回来告诉我怎么分清天空和大海吧！”
桨起船行。“这英子是真英子吗？”小姑娘故意挑起前言。“怎么说呢，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真实的英子，但这又不完全是那个英子……”我自己的思绪也变成线团了，却听见小姑娘轻笑着：“小英子就是小英子，英子就是英子，她们都是真的呀。”这语气，仿佛如此浅显的道理是众所周知的一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回真是假的吧！这里只有我们呢。”小姑娘轻笑着。
桨拨水声之外，再无他响。
三
夜色添了一层浓墨，皓月当空，成了泼墨长夜的主角。
起初靠我们划桨，后来有顺风送行。
我仰躺在小舟之上，仿佛已历经“八千里路云和月”，有种无法言说的畅意。昂首所见，是及其美满的圆月。
“好圆的月亮！对吧？”小姑娘也倚着船沿赏月，我总觉得她能洞悉我的想法似的。我缓缓道：“迟子建说，月亮总是喜欢忘我地燃烧，且每次都热烈得大伤元气，所以月圆之后终究会一点点亏下去，直到枯槁成月牙，才又一点点地盈满回来。”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继续。于是我就换上了轻快的语调：“但是呀，月亮不会因为一次次的亏损就不燃烧了，因为它知道燃烧带来的灰烬，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养分。”
有时候我也钦羡于这种忘我燃烧的状态，但是日复一日的“三点一线”让我的生活平淡如水。不是不享受安逸，但日子也得有浪花才精彩呀，正所谓“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后来又想，在广博的阅历以外，究竟是什么独特的体验能让作家写出这样热烈的语句、对文字有这样深刻的体悟呢？
“你呢？也有过这种感觉吧？”她好像真的知道。
有了心理准备，坐起身来，果然看到形似芦苇的一丛植物后掩着一个低矮的身影以及若隐若现的轮状物。
思绪飘飞，回想那年参加学校的水运会，赛初我自信能拼得一枚奖牌，赛后更是时刻期待结果出炉，最后却盼来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我在冲线时刻没有双手触壁，错失夺金的机会。那天我在洗手池嚎啕大哭了一场，愚蠢的失误让我身心俱疲。也是当晚，我猛然回想起我以为早该忘却的几行字。顿时抽出被埋在边角的书，翻开《我的梦想》一章，对着那段字反反复复地读，边读边落泪，直到睡熟。
“很感谢您，那篇文章在当时给予了我很大的力量。也许有些是感同身受，有些是为了安慰自己而擅自曲解文意，但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情感的支柱。”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所有旗帜和鲜花都向约翰逊挥舞，刘易斯却被冷落在旁，目光像个可怜的孩子。这种遗憾与悔恨被时间消淡，却始终是我心里的一根刺。直到第二年我再一次站上跳台，终于如愿夺冠，就像刘易斯在百米决赛失利后的第二天依然跳出了八米七二一样。
“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那人摇着轮椅消失在月色之中。
也许有盈有缺的月亮，才让圆月更有魅力，才让燃烧更有价值。
四
“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小姑娘轻哼着，手在水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我想文字真的有一种力量，能跨越时空让两颗心共振。”我感慨道，“你唱的也是。”
带着寒意的晚风拂过两边也许能被称之为“岸”的地方，风行草偃，就像被时代裹挟着前行的人们。有人说，当时代的繁华渗透进瓦缝参差中时，触目皆是灵感；又有言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杜是典型的例子。所以说即使有时代的烙印，但何时都有成就文学巨匠的机遇啊。当然，也只有盛唐之象才能成就一首——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有没有……”
“这回我听见啦！”
“可人在哪呢？”
倏忽半空弹起一古式酒杯，愈旋愈快，竟成一只闪着诡绿光芒的飞碟。
“这是来接他回传说里去了。”一位带着眼镜的白发学者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来不及回头，“嗖”的一声那霍霍的飞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转眼，老者也“嗖”的一声了无痕迹，像是一起回传说里去了。
正不知所措时，眼前突然强光乱窜，已不能清晰视物。
“是不是天要亮了呀！”小姑娘一边捂眼一边从指缝间窥探。
“比起曙光我看这更像刀光吧！”
信口开河的一语竟真成就了刀光剑影的乱象。一群不知名的江湖侠客在两岸鏖战正酣。虽未曾谋面，但我心底知道他们的名姓，小船从中毫发无损地穿行时，我看到了执笔伏案的査先生从段誉变为郭靖，最后搁笔活成了扫地僧。
光影渐息。这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了。只有时间的长河还拥着我们往前去。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这回，天边渐渐现出了鱼肚白。
怎么知道是“鱼肚白”呢？若不是既见过鱼肚子又见过黎明时的天色，怎么知道这样遣词呢？在梦里的是小英子，在现实里的是英子，迟子建见过有盈有缺的月亮，史铁生看过刘易斯的比赛。但也有人没见过的。李白没见过鲲鹏展翅，余光中没见过李白痛饮狂歌，金庸更不可能掌握那些神功绝学，但他们都写出了扣人心弦的文字，且各有各的风韵。
“也许是我所经验的事物太匮乏了些。”我叹道，“就像初入一座城镇，别说光凭想象力，就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一定能写出‘飞檐斗拱、飞阁流丹、钩心斗角、亭台楼阁、酒旌食馆、朱门闾巷’这一长串词句来。”“但这一趟又着实精彩，好像经历了很多种人生，那些遗憾错过的世界，那些无缘得见的人都一一浮现了。”话锋一转，小姑娘也咧嘴笑了。
自我回溯的时候，也有了些新看法。作文章何必过于纠结主角是“英子”还是“小英子”呢，虚实相生本就是文学惯用的伎俩了。对万事万物的感触，对人生经历的顿悟，还有神话、历史乃至“头脑风暴”产生的世界，都可以成为着墨的素材。毕竟不管披着怎样的外衣，文字内里所传达的都是一片丹心赤忱而已。
再往前去，无垠之水竟有了尽头。
晨光熹微，一位带有文人气质的青年已在此久立。
“怎么前面没路了呀？”小姑娘探头张望。
“当然是读的书还不够多，前面没人再招待我啦。”我抓了两把头发，“但以后还会有的，谢谢你陪我这趟，接下来我要自己往前去了。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那，那这个给你！”她往我怀中一塞，转身就轻巧地跳上了岸，走到青年身边。我看看那笑靥依旧的姑娘，又低头，看到了一把虎耳草。
看着晨曦中渐渐隐去的星光，我不禁站起身朝岸上喊道：“先生！您说过，‘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还说‘世界虽极广大，人可总像近于一种宿命，经验到他过去相熟的事情。’我现在既没什么阅历，也没有经验，怎么在周而复始的生活中找到突破口啊！”
那人微笑着朝船头的方向望去，他的嘴唇分明是紧闭的，但我好像听到了“往前去”！话音刚落，船无风自动，又缓缓向前了，水也随着船行渐渐漫延到前头，我将独自踏上旅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即使一苇以航，也可以无远弗届。
“再见啦！”
“再见！再见！”小姑娘站在青年旁招手回应着。
“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我不会忘记这一路风光的！”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笔下生花、自成景致，写出带有个人独特风格的、彰显我们时代气魄的文字吧！
七
我醒了。
我终于听清了翠翠最后说的话。
半梦半醒间，更觉疲惫。
现在，也合该我们写自己的故事，活自己的人生了。既然来人间一趟，就要让自己的小舟淌得更远、更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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