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廷躺在右边一个角落,金色真皮沙发,上面还坠着水晶珠子,艳俗的很,上头荧晃晃的光洒下来,一片一片的斑驳,倒衬着他格外的洁净无瑕。
门无声的开了,又关上,很快闪进来一个男孩瘦削的身影。
朱正廷赤着脚,一上一下来回点着,“我怎么记着我点的是个女孩啊?”
黄明昊坐到另一角,没稀罕理他这茬,“蔡徐坤在干嘛?”
“在跟俄罗斯人谈生意。”
“你跟他怎么样了?”
朱正廷反应很快,“你跟范医生怎么样了?”
黄明昊丰润的嘴巴一张一合,没说出话来,半晌愤愤的踹了脚沙发,“我担心的一晚上没睡觉,合着你还有心情跟我闹着玩。”
朱正廷笑了一会儿,仔细打量黄明昊憔悴的小脸,眼底下黑了一圈,脸色灰白,真是没睡好的样子,他就不笑了。黄明昊两只手托着脸。
“抛去警察的身份讲,我觉得蔡徐坤没那么坏,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了,真的,特奇怪,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没那么坏。”
朱正廷整个身子软趴趴的躺了下去,脚勾在高处,“你也说是抛去身份。”
“那要是不抛去身份呢。黄明昊?”
“黄明昊?”
黄明昊还是把脸埋在手里的姿势,“对不起,A16下命令,蔡徐坤,不能留了……”
朱正廷的腿咣的从沙发靠背上砸下来,不知道疼,那一刻五感好像都消失了,剩了个残缺的空壳。
“对不起……”
黄明昊又说,不忍的皱着眉,不敢往这边看。
对不起?对不起谁?是对不起爱上蔡徐坤的朱正廷,还是对不起对朱正廷掏真心的蔡徐坤?
朱正廷听见自己一字一句的问,“谁来做?”
答案显而易见。
*
谁来做。
你。
朱正廷站在门口,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数,从左到右,3912,从右到左,2193。
四个数字熟记于心,朱正廷打开了门。
屋里很暗,挂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什么光也透不进来。床上躺着一个人,呼吸起伏很平缓,很小声,只是睡着了,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朱正廷握着一节锋利的匕首,凭感觉慢慢逼近。
杀人,很简单的一件事,何况是杀恶人。手上刀是新家伙,床上人睡的熟,对准了,捅下去,就像切块豆腐。刀进去时凉凉的,不会太痛,一会儿就好了。
可这是蔡徐坤。
千山万水、闪闪发亮,看得见他的颜色,摸不到他的柔软。这一刀下去,谁都再看不见他哭或笑了,朱正廷心里酸的甜的苦的腥的都有,手还悬在那,一动不动。
想的出神,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来了人,一手捂住朱正廷的嘴,一手夺过匕首,力道狠厉,手法精准,鲜血刹那间侵染了被子。
无声。
朱正廷惊惧的回头,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
蔡徐坤。
老杨用指节把茶杯往前送了送,很愧疚的,叹了口气。
“要是不认识十八岁的蔡徐坤,你不会知道生活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老杨苦笑两声,“蔡徐坤的班导现在还恨我,说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毁了。”
蔡徐坤比别的孩子早上一年学,十七,进警校。个头不比旁边人矮,长得又好看,怎么晒都是那样,一眼望过去,清一水的黑蛋子中就他白,倒是一点不矫情,男生缘特好,是教官眼里一等刺头。
一身的正气,很像个警察,专和班导对着干,又不太像个警察。
这孩子哪都好,就是欠管教。班导咬牙切齿的下定论。今天嫌床硬,明天是食堂饭难吃。自个说也就算了,天天在宿舍里煽动群体搞起义。这么多年的规定能让你说改就改?班导生气,把几个人拎到操场上训,先提溜蔡徐坤,领头羊。
班导凛然正气,“知不知道自己做啥要进警校。”
“报告,不!知!道!”
几个人很默契,低头闷声的笑,班导气的太阳穴疼。
“不知道,好,全体给我跑三十公里去!”
蔡徐坤本来心里还想,班导一生气,普通话就标准了,突然反应过来,挡在感冒的张晓鑫前面,“他生病了,我们几个跑。”
“你不是英雄主义吗,行,他病了,你替他跑。”
“跑就跑。”
蔡徐坤不顾室友使劲给他使眼色,转身就跑。
三十公里加三十公里,那么毒的太阳,谁知道跑完的是方是圆,是好是坏。
哥几个也算够意思,轮着陪蔡徐坤跑剩下的三十公里,呼哧呼哧,多吸一口气,肋骨就刺生生的疼。太阳直直的立着,树影从墙外面密密麻麻压进去,投不进一点阴影。
有人陪倒什么都不怕,阳光尽数把蔡徐坤吞进去,总算挨完了。男孩瘫在发臭的塑胶跑道上,一瓶水有半瓶水都洒到了脸上,呛的治咳嗽。
班导俯下身子看他,蔡徐坤脸上是一片红一片白的难看,眼里那点倔强狡黠的光却还没熄。
厉声喝道,“起来,别在地上躺着!”
蔡徐坤翻了个白眼,“我跑都跑完了,您还不让我躺着啊。”
“赶紧起来,在那块蹭,一会儿又该过敏了。”
班导的关心从不宣之于口,嫌臊的慌。他是西安人,腔调很北,总是大声吵吵,嗓门粗的像要随时干仗,嘴硬,心肠不硬。
蔡徐坤老是见他这副胸背挺直的样子,钢一样的脊背就弯了一回,为他。
蔡徐坤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多长时间,成年的那顿酒吐得天翻地覆,恶心劲儿还盘旋在脑子里散不去。老杨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一眼就挑中了蔡徐坤,说这孩子有意思,其他科目全是年级第一,思修课,不及格。
班导破天荒的不大嗓门了,点头哈腰的,把烟递的很低,赔笑道,“还是娃哩,他会做个啥。”
蔡徐坤在班导后面,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朗声说,“没关系啊,我愿意。”
班导一下子沉了脸。
老杨呵呵的笑,说老于啊,你这觉悟不如孩子啊。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班导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直勾勾看着协议签好了。
班导生了大气,把蔡徐坤拎出去,粗糙的大手使劲拍蔡徐坤的脑袋瓜,力道很重,蔡徐坤看出来不对,不敢躲,被打的晕晕乎乎的。
班导又气,又伤心,好一会儿撒开蔡徐坤,“拿你么办法,瓜怂,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
蔡徐坤成为了正式的卧底。
负责跟着毒枭关越。
老杨想了几招把他送到关越身边,都被蔡徐坤否了,他自己另辟新路,练了半个月手指头,老杨一走一过,总能看见他的手指头耍的眼花缭乱的,忍不住问他这是在干啥。
蔡徐坤神神秘秘的眨了下眼睛,说是小偷的技术。
老杨很快就明白了蔡徐坤要干嘛。他跟着关越一伙人,鬼鬼祟祟的躲在KTV门口,不出所料,很快就被拎了进去。
包厢里隔音很好,静若无人,关越坐在正中间,冷冷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蔡徐坤一脸茫然,“啊?”
他左看看,右看看,半天找回了感官,慢吞吞的往裤子兜里摸索着。
这一下引得包厢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关越两旁的人更是如此,手已经紧紧摁在腰间的短狗上,随时准备着。
男孩却掏出了一个褐色的钱包。
撇撇嘴,“还你们,我就偷了一个……你们别报警啊。”
关越愕然,“你躲在门口,就为了偷钱包?”
蔡徐坤不耐烦的嘟了一声,“不然呢?”
剩下的事自然而然,蔡徐坤给自己编造了空白身份,无业游民,偷鸡摸狗,所有的不过是一条命,一口气。就这样留在了关越身边。
受了很多罪。
陪着那些人,玩的很脏,为了融入组织,半被迫学了上头。蔡徐坤拿皮带绑上自己的大臂,血液不流通,小臂处很快绷起青色的血管,蔡徐坤看着自己蓬勃的脉搏。
“我自己来吧,我怕疼。”
他说,眼眶突然湿润了,在一片朦胧中狠心扎下去。
关越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肮脏的人把另一个人变得同样肮脏,就是最好的安心药。蔡徐坤靠着自残式的伪装,不声不响的埋伏了大半年,用一个人的力量丰满了特案小组的羽翼。
那时候常常是一个月也见不到自己人,实在熬不住了,蔡徐坤会找一个小角落,无声的哭一会儿。对着灰秃秃的一隅说一万遍我害怕。然后抹抹眼睛回去,这个地方留给他哭的时间只有两分钟。
有一天他做了一梦。
梦见自己毕业了,他爸带他吃海鲜。蔡徐坤容易过敏,家里总是说海鲜里怕有不干净的,不让他吃。毕业了终于让他放纵一回,蔡徐坤一边哭一边笑。
醒来时是咬着胳膊哭醒的,他还记得不能说梦话,不敢说梦话,怕一不小心就漏出去不该说的。
日子慢慢流,玫瑰像血一样的颜色不会消褪。
*
“左边,跑左边!关哥!”
蔡徐坤有点吓傻了,眼睛还好用,凭本能拉住了关越,往左边猛的一拽,发亮的刀一下子从关越耳侧凌厉的劈下去。
就差一点点。
关越对一片更熟悉,跑着跑着就变成他在蔡徐坤前面,引着路,后面是呼啸的风声,衣裳裂开的声音,还有一种,很小声的,滴滴答答。
好不容易拐到长弄,关越兴奋的转过脸,看着蔡徐坤,蔡徐坤也看着他,眼里珐琅一样的光彩没了,浑身上下滑溜溜黏腻腻的,被血染了个透。
蔡徐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露出后背狰狞的几道伤口,淌了一地红。
嘴唇发白,脸都染花了,又疼又累,蔡徐坤干脆趴在了地上,沾了一身的灰,再也起不来了一般。
“关哥,你快跑啊,我不行了,我……他们跟着血就能追过来……”
关越却没有跑。
双手托着蔡徐坤,往自己身上举,“是不是他妈只有兄弟为我死,我关越就要扔了兄弟自己逃命!你他妈不准闭眼睛,你要是敢睡觉,你要是敢……”
关越吼了几声,自己也哽咽了。
看着蔡徐坤就像看见了自己。
关越,知道良知是什么东西,坏不到底。他不是自愿走这条路的,他读过书,留过学,可他还没拿到硕士学位,老爷子就病重了。老爷子少了三根手指头,就拿这残破的手,紧紧握住关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说,这世界有东西是你永志不忘的,关越本来不信,看着父亲临死前乞求的眼神,关越又信了。
关越不能做一个律师,不能做风投精英,他从那天起,就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合法而体面的地方。
蔡徐坤是一样的。从关越见他第一天起,尽管那时他的身份是个小偷,却能看出眼底的不情愿,那种不甘让灵魂蒙尘的样子。
关越曾问过蔡徐坤,他想要什么。
蔡徐坤说,我偷过东西,打过人。关哥,要是换我在美国,打的架够我把牢底坐穿。我就想过好日子,有钱,不用担心吃的睡得,没人不想过好日子。
关越把这段话记得很深。
他背着蔡徐坤翻过高墙,拐进住宅楼小路,最后两个人硬是拿命熬,等到了关越的亲信。回去后,关越想了一夜,传位给蔡徐坤。他不知道传位这个词是不是准确,他总也不在中国,有些汉语想不起来。
蔡徐坤惊的不是一点半点,关越拍拍他的肩膀,你说想过好日子,以后日子是好是坏说不准,但的确是有钱的日子。
关越很坚持。流言变成愤懑,愤懑变成怨毒,传位没过几天,关越被暗杀在家中。
蔡徐坤去找了老杨。老杨听完,满脸冷汗。彼时老杨已不再是上级,两人身份对调,蔡徐坤成为这次活动的最高领导者,代号A16。
老杨手中的烟掉了一大截烟灰下来,没忍住彪了脏话,“我操,警察直接变大佬了?这他妈什么事啊……”
“我得进去,不进去早晚也得被那帮人搞死。我躲一段时间,让他们自己斗。给我找个传消息的,就在我身边,找个孩子。”
“孩子?你多大,你管人家叫孩子?”
蔡徐坤回头望着那面昏黄的镜子,怅然,“这不是年龄的事儿,我觉得我老了。”
*
“就这样。”
朱正廷摩挲着蔡徐坤平滑肌肤上的微微凸起的伤疤,像肿起的翎,“是不是很难受,戒毒的时候。”
蔡徐坤靠在朱正廷怀里,手热脸热,语气平平淡淡,“现在不太记得了。那时候每一天,都想死。”
朱正廷心都哆嗦了。
蔡徐坤的手去找朱正廷的手,柔软,细腻,一双没经历过太多苦痛的手,“再让我抱一分钟,你就走吧。我会对外说是你暗杀山本,然后逃了。机票签证我已经准备好了。”
“蔡徐坤,我……”
“我想求你一件事。”蔡徐坤垂着头,“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你骂我也行。你回去辞职吧,求你了。我不想让你也……”
话没有说完。
警察也好,涉黑也好,这两行要不得感情。人有了感情,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就办不成事。平日里狠戾归狠戾,可人活着,谁能没有感情。
“蔡徐坤,我爱你。”
蔡徐坤没有应这句话,眉眼间全是隐痛,“走吧,走吧。”
把他送出门口,再不能往外踏一步。这条路,到此为止。
“朱正廷。”蔡徐坤在身后很小声的喃喃。
朱正廷耳朵没听见,心里听见了,眼睛一闭,眼泪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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