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老家来看我,几年未见,再见又老了几分,这衰老的速度一犹如幼童的生长速度,面目里纵横交错的纹路,有个叫时间的老人,在此反复雕刻一般,却独独鬓角无霜,这是汪氏血脉唯一独特的地方,就是没有白发,姥姥九十六辞世的时候,虽头发稀疏的如同打开间距的禾苗,却是一根白发也无。
母亲一生辛苦,超前支配体能的大量农活,让她的腿脚提前进入衰老,已然没有了幼时记忆中的飒飒风采,整个人像被风干了许久的苹果,破败又孤单。她每天除了翻翻手机,看看电视,也找不到其它可以做的事,孩子们的耍闹,是她除了手机,唯一关注的声音,可她从来不喜欢孩子,只觉吵闹。
这天老大和老三拿了一条塑料蛇耍闹,母亲关注到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她怕蛇,是真的怕,怕到看不得类似事物,假蛇也会惊到她,当我制止孩子们的时候,已经晚了,母亲浑身发抖的大叫,“快扔掉,不要玩儿,快扔掉,啊啊…”
上年岁的她,很久没有这么歇斯底里的失态,一时我和孩子都愣住了,那些愤怒和恐惧,在她布满褶皱的面上盘旋,有些瘆人!
收起假蛇,孩子们坐到她身边,只剩好奇,他们不懂为什么总是泰然若之的姥姥会怕一条假的蛇,一个个好奇的追问,我没做声,却也有同样的疑问。
母亲情绪平复了许多,有点儿尴尬的看着孩子们,面色稍许赧然,给她们讲了一段连我都不知道的往事…
“那时候,我很小,只有六七岁,有一天,我的妈妈上山割猪草回家,回来的路上觉得脚背疼了一下,可她没在意,又走了一里多地才到家,到家的时候,整个左脚连带小腿肿得老高,上面还有两个小点儿,她才发现,自己被蛇咬了!
那时候村里离医院很远很远,家里也穷,只能找来有经验的乡亲帮忙,我还记得,他们好多人来到我家,一人拿了一捆韭菜,我妈妈躺好了,叔叔们轮班坐到我妈妈的脚边,拿韭菜使劲摔打蛇咬过的脚面,直到打出黄绿色的水。一些婶婶们拿红绳给她绑腿,一层层直绑到大腿根儿,我和我的姐姐们都不敢靠前,生怕一惊动他们,我的妈妈就会死掉,只是踮着脚整齐的站在门口张望!
乡亲们说,七天后,如果她没有死,就没事儿了,咬他的蛇就会死,而要是她死了,就代表蛇活了!
那时候我刚上学,每天出门前我都问她“妈妈,你会死吗?妈妈你可别死了!要等我回来。”她坐在那里笑着回我“去吧去吧,妈妈没事,能等你回来!”,我就这么心惊肉跳的上了一个礼拜,她最终还真的没事”
孩子们像听故事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母亲似乎还未从回忆中抽离,眼底有欣慰,有怀念。我却有些吃惊,我一度猜测是她被蛇咬过,吓过,才会如此害怕蛇,而这段恐惧的根源却是对母爱的依赖,对失去母亲的恐惧。
由此看来,我们对事物的恐惧大多也不是来源于事物本身,而是背后可能带来的更大的伤害。母亲其实怕的不是蛇,而是因蛇而失去她的母亲。
我的姥姥去世的时候九十六岁,已经走了很多年,这段过往更是过去了五十多年,可对蛇的恐惧却实实在在的留存到了母亲的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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