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厂家属院里的电影院、门市部一样,托儿所也有一扇巨大的玻璃框油漆木门,某个早上,我被安排进了这扇大门里。我大哭,大门开了个缝,我妈探了个身子,说别哭别哭,不能哭!而我一直哭闹着到中午,经历了几天剧情反复,我勉强坐到了托儿所的教室里。
在托儿所里,带我们的是几个保育员,她们属于厂里的正式职工,拿国家工资。那时我们那没有专门的幼教培训机构,所以也不存在专业的幼儿教师。托儿所里的保育员,是从厂里生过孩子的女职工里选出来的,那些身体欠强壮的,偷偷托个关系,大概就可以当上保育员。
我们托儿所里有一个玉盘圆脸五官非常美丽的女老师,也有一个锅底黑脸笑起来非常土气的老阿姨,每次我看到她,总觉得她长得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刘姥姥是《红楼梦》里我唯一喜爱的人物,但这个黑脸阿姨我却不怎么喜欢,因为她不是把我从滑滑梯上拽下来,就是让我罚站。而玉盘圆脸老师,扎着高高的马尾,长得特别漂亮,我喜欢多看她几眼,但她是“午托班”的保育老师,如果她能带我们班,我想我也能跳出动作优美的舞,唱一首节奏欢快的歌。
每个上午,我先是哭闹着被塞进托儿所,然后发现没意思就停下来,整个一个早上我都无所事事。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回所里罚站。说到这个罚站,主要因为下午特别犯困。一般到了下午,黑脸保育老师会给每个小朋友发一张纸,让大家画画。画之前,老师在上面咿咿呀呀的讲些什么,这个时候,我就困了,我吧嗒着眼睛,一不小心就睡着了,黑脸老师吼我,让我罚站,我只好站着。站着也是困,站到开始动手画的时候,我就醒了,我站着画,画小动物,画苹果。
我画了一个香喷喷红通通的大苹果,这真是最甜最大的苹果,我用了很多时间去描边,一个苹果我几乎画满了一张纸,然后小心翼翼的给它涂色,不留一处空白。黑脸老师走到我身边,看到了我的画,没表露出一点赞赏的意思。我抬着头热切的看着她,她却说别的孩子,那个孩子把苹果画的一半绿一半红,让我们多向人家学习。
我生着闷气,在苹果上又画了一只毛毛虫,苹果不再完美,因为它被坏小虫啃了个洞。我又要了张纸,继续画,我画动画片,一个关于小燕子的动画片。首先我画了四个小方框,每个方框里场景不同,有树林里的,有田野中的,有房屋下的,有小河边的,小燕子在这些场景里讲着它不同的故事。我嘟嘟囔囔、心心念念的画着,黑脸老师走过来,一把撕了我的纸,让你画苹果,你在画什么?你有没有听讲?
托儿所的院子里,有几个铁质的游乐设备,一天,厂中学的美术老师来我们这里,给这些设备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漆。大转盘的座位被画成了雄赳赳的公鸡,滑滑梯被染成了蓝色,仿佛蓝天,又似飞机。于是,等到油漆干透,老师允许我们玩滑滑梯的那天,我第一个冲上了“飞机”。站在“飞机”顶部,我宣布“搭乘飞机”要收取机票,机票怎么得来呢?喏,地上到处都有的小石子,捡一分钱硬币大小的。孩子们排队验票乘机,井然有序。就在我开心的体验“空姐”乐趣时,地面上有个小孩指着我向黑脸老师告状,于是我又被罚站了。
在这些游乐设备里,铁制大转盘可以算得上是疯狂体验中心。一次下午上课前,我们在托儿所院子里等开教室门(我们班是中午回家吃饭的班,家都不远,家属院本来就不大,按现在的说法叫不午托班),不知谁提议一起玩大转盘,于是嗖地大转盘上的座位一下子被占满,上车的小孩一人把持一个“铁公鸡头”,坐好了,一个小男孩围着转盘猛推起来,转盘被“启动”了,速度很快就达到了我们能承受的极限。头晕目眩,闭上眼睛,离心高速旋转的感觉,像极了后来学到的“电子”……旋转的过程中,听到男孩子呼喊着,又继续猛推了一把,速度加快,感觉我的头上、胃里好像各自惊涛拍岸、翻江倒海,只盼着快点停下来,快点停下来。围观孩子们的嬉笑喊叫,像是来自外太空,旋转着,旋转着……离心力渐渐减退,眩晕还在继续,有人说:“下车!下车!该我们玩了!”,我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从铁公鸡上下来,回到地面。
那一刻,从太阳系的星云,到地球上的一处戈壁,从戈壁尽头的山脚,到山脚下的厂家属院,从厂家属院里的托儿所,再到这旋转的公鸡……我慢慢睁开了眼,四处是砖砌的花墙,南瓜花在墙角边攀岩,野草还散发着过家家的味儿-小手把它们捻的黑乎乎的,装在瓶子盖上做成了“佳肴”……我尽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慢慢的蹲了下去。这时穿着花边围兜的“午托班”孩子们睡醒了,黑脸老师站在里面朝外喊:“你们进来上课了!”
黑脸老师见没人理她,跑出来让我们排队。进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了玉盘圆脸老师从里面拉开“午托班”的窗帘,午托班的桌上堆着五颜六色的积木。这是一批塑料井字积木,我见过有的小孩用它搭成很大很大的房子,也见过有的小孩用它拼成各种各样的汽车。后来我做过很多关于积木的美梦,我幻想自己也能进入那色彩斑斓的世界,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多么让人着迷的色彩,我梦想自己能玩一下积木。可是关于积木,我知道的唯一答案就是:它很昂贵。
“午托班”的孩子们,父母多是双职工。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厂家属院,国营大厂双职工家庭,饭碗是稳的,工资是稳的,甚至连下一代的工作也是稳的。那些有着国家正式工人职位的双职工,一边光荣的劳动,一边优越的享受各种福利。比如“午托班”的小朋友早上可以吃到新鲜美味的包子稀饭,中午西红柿鸡蛋汤泡饭管够。“午托班”配备的老师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的老师,
就连玩具也都是专人到上海出差特意带来的、最时兴的玩具。
这些时兴的玩具里,除了积木,还有一种是我们普通班孩子望尘莫及的,那就是红黄蓝三色的大皮球。户外活动时间到了,我们排着队在院子里跳“采蘑菇的小姑娘”,“午托班”孩子们在一旁拍皮球。黑脸老师给我们后背按上了个小箩筐,打开录音机,让我们跳。我羡慕地看着那些皮球,又大又圆,突然,黑脸老师指着我呵斥:“你的动作协调能力怎么那么差?完全就是个四不像!”反正不知是皮球的原因,还是我真的跳的差,我就这样被某个活动演出给踢出局了。
后来有次周末我妈带我买东西,遇到了黑脸老师,大家热乎乎地寒暄了一阵。就快没话题时,我妈突然问起她我在托儿所的表现。黑脸老师说,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不太听话!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不听话啦?我说托儿所里有种红黄蓝的皮球,我很喜欢特别想要。说着,我妈就去市里给我买皮球,可是回来一看只是个拳头大的小皮球,我心里非常失望,但我还是告诉我妈:我真高兴!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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