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睡觉时总觉得肩头漏风,非得把被子裹了再裹方感暖和。每次裹被子的时候,就想起了奶奶。奶奶躺在床上的那些年,每次我帮她掖被角,奶奶总说漏风。那时候我想不通,风从哪里来。但还是一遍一遍的掖,直到奶奶满意为止。
等到长了几岁,肩头总是凉凉的,才发现确实会漏风。想来这件小事,也是会遗传的。
端午节的时候,大街小巷卖花花绿绿的香包。抚摸着造型各异的香包,又想起了小时候每年奶奶做的香包。
奶奶每年都用针把红绸布捏成一个心形雄黄味的小香包。再用一根搓好的红绳穿起来挂在我脖子上。
每年如此,有一年,我突然不满了。
我说:婆,我的香包太小了,每次都比不过别的娃娃,今年我要个大大的。
奶奶笑着说好。
又到了端午,奶奶从木头匣子里拿出来一个桃红色的心形香包。我一看,这香包比我的拳头还大。崭新又漂亮的丝绸,摸起来软软的,闻起来格外香。我满意极了,挂在脖子上须臾不离。
那一年,我的香包是全校最大的。谁见了都要惊叹一声。在小伙伴羡慕的眼光中,我得意极了。
后来学缝扣子接触针线的时候才发现,小香包比大的难缝多了。
初中时骑自行车上学,每年冬天手被冻的通红通红的。看到别的同学都有手套,我跟奶奶说想要一双棉手套。隔了几天,奶奶就给我做了一双蓝底粉花的手套。戴上暖和又不笨重。
奶奶满足了我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愿望。
有一次,我正趴矮桌上写生字,奶奶进来了,看了看我的本子,摸着我的头说:要好好写。
我歪着脑袋说:你又不认识字,怎么知道我写的不好?
奶奶说:你看写的歪歪扭扭的。
那天,我着急玩耍,确实写得不好。
很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个故事,说有位不识字的母亲,每次接到孩子的信总是看了又看。别人问她,你不识字看什么?
这位母亲说:看这字写的整整齐齐的就知道他过得不坏。
看到这个故事我笑了,这位母亲有和我奶奶一样的智慧。
大概每个奶奶都有让儿孙们难以忘怀的拿手菜。奶奶炒的鸡蛋,总是有香椿的味道。奶奶做的馒头花,吃起来有肉的香味。普通的食材,到了奶奶手里就变成美味了。据说六十年代工作组来我们大队招工,安排在奶奶家吃饭。奶奶每天为工作组烙锅盔,擀面条。工作组觉得奶奶人好,又沉迷着奶奶的饭菜中无法自拔,于是给了姑妈一个指标,姑妈成了铁厂的工人。
奶奶有时候很好笑。有一年她身体不好,大姐送来了一只大公鸡。碰巧我爸不在,没人杀鸡,大姐就把鸡放在院子的花园里。
奶奶不忍心鸡挨饿,每天拿五谷喂它。几天后,我爸回来了,杀了鸡,炖了一锅。
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奶奶却一口也不吃,说喂了几天,有感情了,吃不下去,自己端着碗坐在厨房默默的吃面。
劝了几次,奶奶始终不肯吃。于是我出去向大家宣布:我婆只吃不认识的动物。
大家都哈哈笑了。
奶奶有一项神技能。每当村子里的老头老太太头疼脑热,总会找奶奶来“送一下”。老人觉得自己不舒服是被鬼捏住了。
每次奶奶都拿出一个搪瓷碗,里面盛半碗水,拿一双筷子,栽到水里问:是不是某某来了?
如果筷子倒了,就说明鬼不是某某,再换个人名问,筷子立住了,就说明是这个人。然后说些好话,客客气气的把鬼送走。
说来也怪,经过奶奶一送,十有八九老头老太太们的病就好了。
小时候觉得神奇,后来学了科学,才知道这是心理暗示,治的是心病。
爷爷去世的早。有一次,我问奶奶:婆,你想不想我爷爷?
奶奶说:他都死了我还想他做啥哩!
我吃了一惊。原以为奶奶会经常想爷爷。
后来想了想,奶奶活到97岁是有理由的,她几乎不生气,也不过分怀念过去。总是活在当下,缝衣服的时候就缝衣服,晒柴的时候就晒柴,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做着一件又一件事。
奶奶的吃穿住行与村里其他老人家都不一样。她的衣服总是素净整洁,时常顶一方手帕在头上。干活不紧不慢,走路不慌不忙,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别的老太太都端着碗串门或者坐在门口吃饭,奶奶从不,一直在厨房吃饭,不上桌,也不让外人看见。奶奶还不能见男人进厨房。吃完饭,我爸或我哥要进去洗碗,总被奶奶连推带搡的赶出去。我们总是笑她封建。
奶奶躺在床上的那些年,经常剪纸。我很疑惑,几乎失明的奶奶是怎么全凭手感怎么剪出那些质朴可爱的小动物的?
六伯说,他小时候,有一扇门板被烟熏的全是黑的,奶奶嫌不好看,用粉笔画了一幅画上去。画的极好。我们虽然没见过,但却明白了大伯画画的天赋来自奶奶。
儿孙回家,奶奶没有不高兴的。耳朵背了,打岔打的极好,我们时常逗得哈哈大笑,奶奶虽然听不清楚,但知道笑她,总是嘿嘿一笑。
上大学的时候,一走半年,每次跟奶奶说我走了,奶奶总是红着眼圈抹着眼泪。我哥捡了一枚戒指,开玩笑似的给奶奶套在指头上。我嫌他哄老太太,但奶奶却欢喜的戴了好几年。后来哥哥去了三千里之外,几年回来一次,奶奶总是抚摸着戒指,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从来不给人讲大道理,只是安静的做自己的事情。但子女都明白,一切都要靠自己。我的大伯一生写字画画,三伯是军人,六伯考上了大学,姑妈当了工人,我的父亲作为小儿子,留守在家里,亦是能人一个。都说取一个好媳妇家里兴旺三代。我们家祖上做官,又是一个生意做到四川的大家族,后来渐渐没落。奶奶之前,家穷人稀,奶奶之后,人丁兴旺。我总是在想,什么是风水,奶奶这样的人才是家里的风水。
奶奶走的时候,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留,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知道她的儿孙都能料理好自己,没有让她操心的了。
奶奶前半生,爱着所有子孙。
奶奶后半生,被所有子孙爱着。
奶奶喜欢吃葡萄,伯伯妈妈一箱子一箱子的送回来;喜欢吃蜜桔,姑妈姑父一筐一筐的买回来;喜欢吃蛋糕,哥哥嫂子们一袋一袋提回来。只能吃软的,爸爸妈妈给蒸红枣蒸苹果蒸香蕉。有奶奶的地方,势必有红薯南瓜一堆堆、牛奶一摞摞。家里冷了,接去城里。天气热了,送到乡里。金银首饰,想要的都有。真假玉镯叮叮当当的有一串串。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躺在床上12年的奶奶,是一个被伺候的干干净净,香香的老太太。
奶奶走了两年了,儿孙媳妇们提起她,全是满满的赞美与怀念。
在奶奶之前,我从不相信会有一个人会被所有人说好。
奶奶,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被周围所有人叫好的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想起奶奶,竟觉得那眼神、那微笑,像极了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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